刚走出兰梦殿不一会儿,就看见刘苌小跑着过来,刘苌似是要飞起来一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见了卫昤安,连行礼也是呆着喜气的,昤安遂笑道:“瞧把刘公公乐的,连皱纹都撑开了呢!”
刘苌笑道:“娘娘惯会取笑奴才,奴才高兴,陛下更高兴,这不,正命奴才将小皇子抱过去给陛下看看呢!”
昤安脸色骤变,只感到一阵滚雷噼噼啪啪地炸到了自己眼前,她脚下和身上俱是一软,整个人便栽倒在了毓书的怀里,再抬头看看毓书还有冉月,主仆三人俱是面色如土,惊惧交加。刘苌忙上来帮衬着扶住卫昤安,昤安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揪住刘苌的衣襟,一双眼睛几乎要立刻喷出火来,她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一字一句地跟我说一次!”
刘苌不明就里,仍旧讷讷地说:“陛下吩咐奴才将小皇子抱过去……”
昤安的眼前时暗时明,只觉得被人溺在了水里,她慌慌张张地从毓书的怀里挣脱出来,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凄厉的吼叫:“快!快!找到刚才那个太监,救小皇子要紧!快给我去找!”
一语破出,百鸟惊飞,无数细密的雨拍打在昤安的脸上,她的身后是慌忙离开的毓书和冉月,刘苌如同木头人一般立在当地,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一时急得满脸红涨,大喊一声“阿弥陀佛!不得了了!”也追着毓书和冉月跑了过去。昤安一个人跌坐在雨里,孩子的乳香还留在她的怀里,好不容易才冲散了她胸腔中连日以来的血腥和烦闷,可就在这一刻,那种松快和明朗尽数瓦解,漫天的雨,将最后一点明亮冲刷而去。
孩子,是在半个时辰后被找到的,当莫有灵从荒芜的草丛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气绝多时,连绵的雨丝钻进他的襁褓里,流淌进他软软的嘴唇还有耳朵里,蜿蜒着,似是在这个幼小的生命身上寻找着它们的轨迹。他浑身冰凉,脖子上留着青紫的掐痕,明显是被人掐住脖子才窒息而死的,宫里的野猫蹲在孩子小小的身体旁边,用沾满泥土的爪子轻轻拨弄着孩子的头,满眼都是阴阴的光。
当毓书和冉月将这段话转述给昤安的时候,昤安木木地坐在晗元殿正殿门口的门槛下,一双眼睛淡淡凝视着天空,似乎在等待着它一点一点暗去,里面是模糊莫辨的情绪,像一个沙哑的质问一样,看得人浑身发凉。尽管毓书和冉月已经尽力修饰辞藻,那些话仍旧像是钉子一样,一颗颗都钉在了昤安的心坎上,她仰着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倾泻出来,一滴一滴地融进绵软的地毯中,她却仍旧是木木的表情,带着疲累的姿态靠在门上,像是已经用干了一世的力气。殿前的庭院里,晗元殿的宫女太监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在雨里不住地叩着头。
冉月捂住自己的嘴,尽力不让自己的呜咽声发出来,她在昤安身边十余年,陪伴着昤安一路长大。在她的印象里,有微笑的昤安,有害羞的昤安,有愤怒的昤安,也有俏皮的昤安,算来算去,却唯独没有哭泣的昤安,她只是在昤安的母亲的忌日之时,听到过从昤安的屋中传来的抽泣声,但是昤安的眼泪,这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更遑论毓书和莫有灵,他们都静静地沉默在当地,没有人能够回应昤安此刻倾泻的悲伤。
昤安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突然起身一路狂奔起来,毓书冉月还有莫有灵急忙撑了伞追随出去。待到昤安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兰梦殿的时候,远远在门口就听到里面一片混乱,她飞一样冲到寝殿里,只见孟梓桑披散着头发,怀抱着死去多时的孩子半靠在床边,眼神定定地凝视着窗外浑浊的雨,眼里如同盛了两汪死水。秋研早已哭成了泪人,蹑蹑缩缩歪倒在床边,整个殿内响着呜呜咽咽的悲鸣,却因为昤安的到来骤然停止。
大抵,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皇后娘娘。
昤安此时衣衫尽湿,发髻微乱,钗环因为奔跑而松松地歪在头发上,眼睛上的妆也因为哭泣和淋雨而花了大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孟梓桑的床前停下,静静望着仿佛已然静止的母子二人,泪水凝在她的眼睛里,一下下地闪着凄然的光亮。
片刻过后,她忽得跪在了梓桑的床榻之下,一时满屋皆惊,毓书冉月都上前搀扶昤安,连秋研都瑟缩着上前欲将昤安扶起。昤安毫不理睬,只正正地跪在那里,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稽首大礼,她将头扣在地上,复又抬起,嘴里的声音似咽似泣,却带着卫昤安惯有的果决和坚毅:“今日惨剧,全因我疏忽大意所至,我无可辩驳,任凭你要如何对我报复泄愤,我都毫无怨言。”说罢,又重重施了一礼,再不起来。这时,刘苌匆匆从外边赶来,看到昤安和梓桑此状,不禁红了眼,又是垂头又是叹息地走上前来想要扶起昤安。
床上的孟梓桑却毫无反应,仿佛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全然无关,她早已从尘世中抽身离开,只眼神温柔地看着怀中唯一的眷恋,她不断用袖子擦拭着孩子冰冷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水一样的慈爱和柔和,她的嘴里轻轻哼着一首轻柔的歌,一遍又一遍,和满屋的惊惧肃穆格格不入。昤安俯着头,全身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着,似风中凌乱的劲草,屋中的人无一不恻然泪目,只是都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刘苌看见眼前一幕,忍不住老泪纵横,踌躇着走上前去,道:“贵人小主,小皇子已经西去了,您……”话还没说完,却已然泣不成声。
孟梓桑对刘苌的提示浑然不觉,只抱着孩子突然下床,也不穿鞋,绕过卫昤安和满地的宫人,自顾自抱着孩子在寝殿里游荡着,她的脸上仍然笑着,嘴里低声哄着孩子,将孩子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晃着,似是在哄着孩子安眠。昤安终于抬起头来,满目悲怆地注视着梓桑的一举一动。
梓桑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突然就停在了寝殿中央,她的眼中终于渗出豆大的泪珠来,拍打在孩子的脸上,可她却还是不知疲倦地笑着,慢慢与跪在地上的卫昤安对视着,那眼神里没有多少情感,仿佛她只是不禁意间看到了卫昤安这么一个人,她的笑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疲惫,最后,她低下头去对孩子笑道:“孩子,你别怕,娘亲这就来,等着娘亲啊。”说罢,便抱着孩子冲向了墙壁,顿时血花飞溅,斑斑点点地喷洒在墙上和地上,孟梓桑顺着墙壁缓缓跌下去,带着一抹恬静的笑容,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卫昤安看着孟梓桑缓缓倒下的身体,浑身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去,她慌乱地倒在地上,双眼瞪得大大的,好似根本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耳边是宫人们刺耳的尖叫声。
屋外的雨在此时骤然停止,在这个日与夜的交汇之时,长达半月的春雨连绵终于停止,青灰的天空逐渐被染成墨色,昭示着黑夜的来临以及一段兰梦之征的悼亡。
兰梦兰梦,原是南柯一梦,梦尽人醒,却发现到底是现实聒噪,不似梦中好。
卫昤安这样哀哀想着,不知何时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再没有力气醒来。
庆业十四年三月二十日,兰贵人孟氏诞皇二子于兰梦殿,后子早夭,孟氏惊怒而薨,于同日逝于兰梦殿,卒年二十一。上甚哀,追封孟氏为兰贵嫔,以妃位之仪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