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始见绿扶疏,瓦墙护竹,莺雀幽栖。董墨由都察院骑马归家,换下补服便直往老太爷书房来。途径园中,撞见好一堆红男绿女在一处欢笑放风筝耍乐。
原来董墨底下两位出了阁妹妹回家来,兄弟姊妹并几位妯娌凑在一处玩闹。牵牵连连的,多半都是亲戚绊亲戚,藤瓜似的联出许多,自幼一处玩耍长大,倒没甚避忌。
董墨远远瞥见一眼,隔着花明柳暗的一片池塘,形同隔着一个世界,他无论如何是融入不进去的。他们也瞧见了他,只当做没瞧见,也不给他融。
他依旧走着,在绿茫茫的林荫里。走到老太爷房里来,老太爷笑呵呵说皇上与内阁商议,采纳了那则先税后抵的建议,用于支撑后续宁夏的战事。
更叫老爷子高兴的,却是另一桩事,“这批在各省曾收的税银,皇上不叫地方衙门直接收缴,除两京外,要在南北钦定四位巡抚,监督各省衙门收缴,所收税银由巡抚押送北京入账。”
说着,老太爷落到椅上,两手扣在腹前笑叹,“你叫通政司上的那些弹劾楚沛的奏疏起效用了,真遇着这等军国大事,皇上还是信不过楚沛,眼下又有意要将娄大人提为户部尚书。”
“楚沛终归不过是靠着谄媚迎合圣心才得势,皇上也不过是渐渐年迈,偶然好奢靡,也情有可原。”许多结果董墨早有预料,心头倒是更在意另一桩事,“这四位巡抚可有定员么?”
“暂且还没定下,共由六部举荐。”
暗忖须臾,董墨一撩袍子跪在案前,“卑职自请前往山西山东河南三地,请太傅向内阁举荐。”
闻言,老太爷将发皱的额头往深里更皱了些,俨然一片老旧布头,熨也熨不平整了,“你在济南失利,想找补回来?我看算了吧,你在山东闹的笑话还不够多的?况且皇上调你回来才半年,哪里又会派你去?”
实则老太爷是想举荐家中大老爷去。钦点巡抚,体面风光,正是个在朝廷露头的大好时机。大老爷在当着个员外郎,经年没有挪升的迹象,恰缺这样个现成机会。
为这桩事,连老太太也没少与老太爷抱怨:“你也不要太偏了,什么拔尖的事都叫三墨去办。常说三墨办事情比他们如何如何得力,老大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你常拿他与孙子辈的比,叫他脸上如何过得去?三墨这回可是得力了,把你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在济南了!”
老太爷咂舌道:“这回收税是为了后头宁夏的军需,耽误不得,老大一向没有到地方上办过……”
“那一向没去过,这去一回,不就好啦!”老太太打榻上起来,追在他背后唠叨,“你在内阁坐着,许多事能拿下个主意,帮衬帮衬自己亲儿子怎么了?再说,三墨为什么在济南闹出那些笑话?还不是到年纪没娶妻的缘故,男人家在外头忙,家里得有个女人栓他的心。你把他又派出去,那亲事几时才能完?”
这会老太太倒有热肠替董墨张罗起婚事来了,“保定府府台家的夫人上月来京,向我打听了三墨几句,他们家有位小姐二十三了,还未出阁,正与三墨相配。”
老太爷想一想,眉间攒起些疑惑,“不大配吧,我仿佛听见他们家的小姐生得体壮如牛,大字不识,脸上哪里还有颗痦子,这才耽搁到这岁数。”
“你懂什么!娶妻娶贤,就你们这些男人贪色贪貌,娶个狐狸似的女人,要才无才,要德无德,过几日还不是丢在脑后!”
“好好好,我不同你理论,你说的都在理。”
这般定下,要用婚事绊住董墨,仍举荐大老爷初任山西山东河北之巡抚。
董墨当日在灯下反复思量,铜壶慢滴,红焰轻煎,想起老太太说的亲事。什么人家的小姐不要紧,相貌品行也都不要紧。不如就安定下来,娶了妻,叫女人管一管,许多事就管住了,从此不必再去想它。
有的事情错就错过去,落后一生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点唏嘘遗憾,命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更改,连个可靠的旁证也没有,有什么打紧?谁的一生没点憾事?
愈是这么想,心里便愈同阴天,像有个女人在他心里背过面去,任性得怎么也不肯再回身,钗断今生,缘尽于此,弱条条向着天涯走去了。
他又似舍不得,总忍不住要向那则背影伸出手。世事总有差池,或许就在伸手与缩手,也或许是一阵风一场雨,这分毫之间,就变了格局。
他的思想就定在那碗常吃的药上头。千不该万不该,斜春这时辰端了药来搁在案上,“爷吃了药好睡,老太医新换的方子,说是能缓您胸闷的病症。”
董墨端起碗来,马上想到,难道白白病这一场?也不必什么佐证,他爱她一场,以疾痛为证。只有寻到她,他恐怕才能好了。
于是一口吃尽药,赶在次日老太爷举荐前进宫面圣,在皇上书房里自荐了一番。不曾想皇上笑看他半日,倒一口应下了此事。
如此,愈发将阖家人口得罪得深了,大老爷不必说,气得蹬鼻子上脸,叫了董墨去言酸语刺一番。董墨倒不甚往心里去,告了两句罪,不痛不痒地出来。
不想在路上撞见他那大堂兄,手上提着马鞭,穿着见绉纱玄色直身,手脚束带,像是哪里刚打猎回来,老远见他,三两步冲来揪住他的襟口问:“驻到山东的那位冯千户,是你上本参到皇上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