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瞧着汉子宽阔的背影,手指头不自觉收紧了。这人穿着那样金贵的衣裳和长靴,他本以为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却不想也肯下地干活儿。不多会儿,玄鳞便回来了。手里是一把小青菜,才从地里头摘回来,根上还沾着泥,新鲜得紧。狗子自外头哒哒哒跑进来,到王墨腿边,将嘴里的蕃柿子轻轻落在了地上。王墨将蕃柿子捡起来,上头几个狗子的牙印,他拍了拍泥,对狗子道:“给你单做个凉拌柿子?”狗子动了动毛耳朵,欢喜的摇尾巴。灶台子太高,平日里王墨都是将东西备好,伸长手放到台子上,再爬到一边木头板子垫高的座子上做饭。可不管咋小心,手上都得沾点儿灰,他自己吃倒不在意,可是给旁的吃却是不成。他正不知道咋办,就见那汉子走了过来,啥话儿都不说,拿起要洗的菜,放到了盆子里。玄鳞走到屋角的水缸边,掀开木头盖子,舀了瓢水,挽起袖子开始洗菜。水声哗啦啦的响,汉子垂着头,指尖轻轻捻过菜叶,洗得可是细致。一屋灶堂,两人一狗,安安静静的,一股子烟火气。王墨长这么大,从没有汉子在他做活儿的时候帮过一把。以前在上河村,后娘将活计全都扔给他,一天到晚的不歇。他阿爹长年山里头打猎,就算回家了,也是炕头子一躺,抱着老儿子逗弄。进了吴家,爷瘫着下不得炕,院里下人少,只有他和孙妈妈操持。王墨说不清楚心里头啥滋味,只觉得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伸手将面板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灶台子上。要准备的东西还挺多,好在大多都在手边,只和面要放的水他还没打,他瞄见那汉子正立在水缸边洗菜,踟蹰着不敢过去。蓦的,就听一阵脚步声响,王墨一抬头,正见汉子靠了过来,离得可近可近。玄鳞伸长手,将一只装了大半碗水的白瓷碗和一条投洗干净的布巾子一并落到了面板边上。王墨一愣,他都不晓得这汉子啥时候拿的碗,更不晓得这汉子咋知道他要用水。玄鳞垂下眼,瞧着那双水湿的眼睛,喉咙口子发紧,他沉下声:“看你一直不敢过来,我有什么好怕吗?”王墨慌里慌张地咬紧唇,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家里好久、好久没来汉子了,我紧张。”玄鳞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那我日日都来,你便不紧张了吧?”闻言,王墨更紧张了,脸都皱紧了:“啊?”玄鳞瞧他那顶不情愿的模样,恨不能上去咬他脸蛋子。他食指和拇指轻轻磨了磨,没忍住,揉了把王墨的脑瓜。王墨一惊,忙伸手抱住头,惊慌失色地瞪过去:“你干啥!”玄鳞怔忡,这才惊觉自己做了多孟浪的事儿,他别开头:“看看你和地蛋儿谁脑瓜圆。”趴在边上玩布团的狗子听见有人叫它,忙抬起头,支棱起毛耳朵:“呜汪!”被摸过的脑瓜生着热,王墨通红个脸,再不敢瞧人,他两手扒着灶台边,费劲儿地爬到了台下的座架上。这架子是孙妈妈来瞧他时,和板车一块儿打的,好在有了这座架,要么他这双废腿,够不着台面。王墨坐稳当了,拿了只小碗出来。今儿个汉子乔迁,送了新米新面,他抬眼一瞧,已经帮他放好了。他伸手打开面袋子,里头满满当当装了白面。白面哎……可金贵,他好久没吃过了。王墨想着这汉子人还怪好的,清溪村少说住了大几十户人家,家家都分得米面蛋,也是不少的开支。这贵气的爷,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仅一点不傲慢,还帮着一块儿干活,忒难得。他就着汉子拿过来的湿手巾擦干净手,舀了一勺子面到板子上,用手围出个圆,中间挖凹了,倒上些水,慢慢揉成了面团。做面条子不用发面,王墨很快就将面团擀成了薄面片,用刀切作了细细的长条。待准备妥当,王墨爬下了座架。他正准备去搬柴火烧火起灶,一偏头,却见汉子已经将院子里的木柴搬进了灶堂,堆在墙根码齐了。玄鳞拍了下灰,沉声道:“你歇会儿,我来吧。”说着,他随手拿了两条木柴,手臂一施力,只听咔地一声响,木柴拦腰而断,抬手塞进了灶炉下。他正想着生火,却发现灶台角落,只有一把铁杵和块打火石,没有一吹即燃的火折子。玄鳞怔住了,他一条妖蛇,不会用这打火石。可在小哥儿面前,他咋可能知难而退。铁杵砸着石头,咣咣的响。玄鳞收着力,还是震得地面发颤,响也倒罢了,可老半天了,没见着一丝火星子。王墨瞧着他费劲儿的模样,轻声道:“还是我来吧。”玄鳞满脸尴尬,抿了抿唇,将打火石放在了地上。小哥儿垂下头,一手握着铁杵一手拿着打火石,凑着干树枝子快速地击打了数下,就见火星子嘶拉一下冒了出来,迸溅到干柴上,霎时窜出了火苗。他眼疾手快地将燃起的树枝子扔进灶炉里,火苗遇着碎木柴,噼里啪啦的越烧越旺。王墨过得紧巴,向来不咋吃油,只有素得厉害忍不住了,才拿油膏沾沾唇。今儿个是给汉子下面条,他破天荒的将藏了好久的猪油拿了出来。轻轻揭开盖子,里头薄薄的一层盈白。王墨用小勺挖了大半,贴着铁锅壁敲了下,就听当的一声,猪油膏滑进了锅底,没多会儿,便被热锅烧得化开了。锅铲打着铁锅壁蹭蹭的响,蒜末、姜片儿一并下了锅,一霎间香味四溢。王墨瞧着差不离了,将手边的清水倒进了铁锅子里,盖上木盖子,等着开。趁着烧水的工夫,他将地蛋儿叼过来的番柿子拿到案板上,切做了四瓣儿,狗子总爱啃他的小白菜,他又放了两把洗净的叶菜。王墨正想麻烦汉子帮着拿一下狗子的碗,不待他开口,海碗已经落在了灶台上。王墨眼睫轻颤,小声道:“多谢了。”玄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那股子劲儿,像要将人看化了:“来你这儿蹭饭,谢你才是。”王墨心口子震颤,再不敢瞧人,他将狗子的瓷碗轻轻放在地上,招手叫它。地蛋儿一愣,忙甩下布团子,迈着碎步子哒哒哒跑了过来,低下头张大口,吃得可欢实。火苗烧得旺,水热得也快。沸水挠着锅盖子轻轻地响,王墨掀开盖子,将切好的面条子一绺绺的下进了汤水里。筷子搅了两下,细白的面条游蛇似的翻滚,王墨将锅盖子盖上,等着面条煮熟。边上狗子吃得呼哧呼哧响,几下吃干净了柿子、叶菜,又将碗舔得干干净净。它闻着面香,忙叼起自己的大碗,哼哼唧唧地叫。王墨笑着接住碗,伸手揉了把它的毛脑瓜:“还得等会儿呢。”面条子熟得快,见狗子实在等不及了,王墨掀开盖子,用筷子搅了搅面,烫了把青菜,又打了两个蛋,用铁铲子压熄了灶火。家里不来客,碗筷都是王墨自己用,没多余的。实在没法子,他将自己的碗就着面汤水烫过,盛好了面,朝向汉子轻轻推了过去:“家里没有多余的碗了,这碗平日里我用的,你别嫌弃啊。”“不嫌弃。”玄鳞生怕他后悔似的,伸手将那只瓷碗捧到了手里。面条汤忒热,连着瓷碗烫手心,玄鳞眉头拧成川了,可也不舍得放下碗。王墨瞧着他的模样,抿了抿唇:“你放台子上晾晾,我又不抢你的。”玄鳞微怔,垂眸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汉子,不笑还好,这一笑,王墨心口子都跟着颤了下。他从没见过这般笑,漾在那张矜贵又凌厉的脸上,像春化雪、枯生绿……他慌地垂下了头。边上的狗子等了好一会儿了,见还没到自己,它急起来,爪爪拍着地,呜呜地叫。王墨忙应声:“好好,就给你弄。”筷子捞起面条子,待晾凉了,才盛进了狗子的碗里。一人一狗都伺候妥了,他拿了平日里不咋用的大汤碗,将面条子盛了进去,这份是自己的。三只碗里,都放了一个蛋,只狗子的那个是生蛋,黄澄澄的蛋液裹着细白的面条子。狗子才吃了甜柿子,这会儿瞧见鸡蛋,欢喜地直摇尾巴。灶堂子里,一股子面香。两人都知道,哥儿的屋子他个汉子不好进,便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提,就坐在这破落的灶堂里吃了起来。挺素的面条子,就算放了青菜和蛋,对食肉的玄鳞而言,也寡得不成样子。可他一点不嫌,那模样,像是在吃山珍海味,一口一口的很是仔细。这熟悉的味道,让玄鳞百感交集,他垂着头,细长的手指捏着碗边,蓦地开了口:“王公子,我能叫你‘小墨’吗?”王墨怔忡,自碗里抬起了头:“啊?”「小墨」这叫法,其实并不多特别。他阿姐叫过,闻笙叫过……可最多的,还是爷叫的,他两唇轻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股粘粘乎乎、亲亲热热的情谊。像冬天的暖被窝,夏天的冰甜瓜,丝丝拉拉的甜。所以他面对着才认识的汉子,本能的不想他叫。王墨咬了下唇,哑声道:“村里婶子都叫我墨哥儿,你也叫我……墨哥儿吧。”玄鳞捏着碗边的指节一片白,难受的呼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