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炕边的矮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进风,火光轻轻颤了两颤,映得屋子明明暗暗。这是周平时隔三年,再一回见到大爷吴庭川。他哆嗦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砸着地面:“爷,我没给人看好,您罚我吧。”玄鳞叹一口气,这人他不认得,该是吴庭川的旧相识。前几日打他知道王墨要出远门,便叫孙婆子去寻个信得过的车夫,孙婆子头一个想到了他。这人早些年跟着吴庭川出海走货,受过他颇多恩惠,吴庭川出事儿后,他也自此洗手不干,做起了车夫。玄鳞偏着头,沉声道:“起来说话儿。”周平又跪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抬起头,见炕上人没恼,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他半点儿没敢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玄鳞越听,眉心皱得越紧,他瞧去孙婆子:“你去前院儿,找方婆子,让她把老太太叫过来。”孙婆子以前在老夫人跟前做活儿,最清楚这妇人的威严。她牙齿咬着唇内,抖着嗓子道:“大爷,天色这么晚了……”“我叫你去!就说是我找她!”孙婆子心头一颤,忙连声应下,颠着碎步出了屋子。高门大户,就连两院儿之间的围墙都无端的高。圆月一轮,顶在头上,映得砖瓦森白的凉。孙婆子到前院儿时,房里已经熄了灯。她不敢扰着人,可又担心王墨,鞋底板在地面上磨了好半晌,才走到方妈妈的屋前,轻轻叩了叩门。屋里一阵响,紧接着,油灯光亮了起来,方妈妈披了件儿衣裳,提着油灯开了门。孙婆子将来意说说清,就听方妈妈“哎哟”一声:“不得行啊,老夫人已经睡下了。”孙婆子手指头相互摩挲,搓出一层凉汗:“是大爷叫我来的,说他有事儿找。”方妈妈挑眉瞧了眼三院儿的方向:“这天都大黑了,有啥事儿不能明儿个再说。”孙婆子跺了下脚:“是二爷,被家丁抓去了。”“家丁又不进内院儿,怎么抓的人?”“不是内院儿……是在巷子口。”听了话儿,方妈妈轻嗤一声:“吴家的家规他都不守,你还不分是非地跑过来求情,亏得是没闹到老夫人跟前去。”孙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岔开了话儿:“赵夫人也不是不讲理的主,不会出啥岔子,你且回去睡下吧。”说罢,方妈妈摆了摆手,轻轻关上了门。孙婆子站在门外头:“老姐姐,您就行行好!”“回去睡吧!”孙婆子手拍着大腿不知道咋办,就听见院儿外头一阵脚步响,她忙小跑着过去瞧,正见着连通前后院儿的小径上,一群人钳着王墨往后头走。后头……祠堂!孙婆子心口子一凛,拔腿就往三院儿里奔。炕头子,玄鳞伸手拉住墙面的木把手,靠墙坐了起来。他瞧着灰头土脸的孙婆子:“是去祠堂了?”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可就是让人背后直发寒。孙婆子捣蒜似的点头,半点儿不敢瞒:“一大群人,往后头走了。”玄鳞冷笑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前院儿都不醒,是真不醒还是装不醒啊。”这话儿没有人敢接,玄鳞轻轻呼出口气,瞧向孙婆子,他的目光又凉又淡:“孙婆子,你去把仓房的轮车推过来。”孙婆子抬起头,目光颤了颤。玄鳞道:“车轮……修好了吧?”孙婆子点点头:“二爷、二爷一点点磨的,走着可顺呢。”“那推来吧。”给玄鳞打木头把手那会儿,家里来了个木匠师傅。王墨自木匠那儿,学了点儿不上道的手艺,便要亲手给汉子修虫蛀的车轮。玄鳞同他说了,自己瘫成这样,修了轮车也用不上。可王墨却倔得厉害,好几日了,就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玄鳞打头里听得闹心,可久了,竟也生出了轮车修好,他或许真能出去瞧瞧的心思。可现下,没等到王墨来推他,却等到了他坐着轮车去见王墨。孙婆子缓缓打开仓房门,这屋子长年不开,她以为里头得全是灰,却不想干干净净的,一点儿尘土味都没有。映着皎白的月光,她瞧见屋子正中间摆了个挺大的物件儿,正是那架四轮车。王墨总说,等天气暖和了,花儿开了,要推大爷到外头走走。他可宝贝这东西,拿干净粗布盖得严严实实。孙婆子走上前,将盖布掀开,就见轮车的座板上,绑了个新垫子,靛蓝的缎子面,针脚密实,她伸手摸了摸,很是软和。孙婆子摇摇头,这小哥儿,好衣裳不舍得穿,倒舍得给大爷用缎子坐软垫。车轮碾着石板路“吱呀呀”的响,孙婆子搬着轮车上了石阶,屈指敲了敲门,待听见里头一声低沉的应,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了。炕头子,玄鳞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右手紧紧握着墙上的木头把手,一张脸阴沉得吓人。他见孙婆子进门,偏了偏头,叫人将他扶到轮车上。孙婆子平日干惯了粗活,手上有得是力气,可面对这大个汉子,还是弄不动人。好在周平在,俩人左右各架起一臂,一块儿使劲儿,才半抱半扶地将人抬上了轮车。孙婆子学着王墨之前的做法,取了条薄被,一圈圈地缠到玄鳞的胸膛子。忽然,久未言语的汉子开了口:“缠紧。”那声音,冷得吓人,孙婆子手上一抖,险些拿不住被。她提心吊胆地应了一声,想着伺候大爷的活计可不是谁都能干,这么个煞鬼的性子,也就墨哥儿敢往前头凑。孙婆子给人绑好,咽了口唾沫,小声问:“大爷,咱能走了吗?”好半晌,玄鳞开了口:“推我到架子那儿。”孙婆子“唉唉”应声,将汉子推到了墙边的红木架格前。这上头的物件儿可多,青白花口瓶、斗彩祥云盏、白玉樽……全是吴庭川的藏品,前几日,玄鳞还让人将上头的书搬到了炕头子。他仰起头,沉默地瞧着架格上的东西。伸出手,将低层的一把玳瑁嵌黄翡的短刀拿进了手里。孙婆子心口一抖,声音都打了颤:“大爷,这可使不得啊!”玄鳞没说话儿,反手握刀凑到嘴边,白齿一咬,只听“啪嗒”一声响,刀鞘甩在了地上,露出里头明晃晃的刀刃。黑云压着月,遮住小半片的天光。吴家后院儿的祠堂里,昏黄的烛火映照得人影幢幢。王墨就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腿下连个蒲团也没垫。赵夫人立在一边,吊着细眉:“刘全,你瞧着他,跪到明儿个再起。”刘管事儿连声应下,扭头朝着王墨凶道:“能让你进吴家家祠,是你的造化!好好想想,究竟是错在哪儿了!”二月的天,冷得厉害。寒气自地底往青石砖上反,冻得王墨膝盖生疼。他本来穿得就少,冷风又自大开的门外呼啸着刮进来,他夹着膀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只大手狠狠拧了他后背一把,刘管事儿的声音自头顶尖厉地响起来:“哆嗦个什么劲儿!这么些人陪你站着,就显得你能哆嗦!”王墨咽了口唾沫,咬紧牙关挪了挪腿,跪得板板正正。夜里风是寒,赵茹怜也有点儿冷。她紧了紧身上的缎子面夹棉披风,背过身抬手到嘴边呵了口气,一抬眼的工夫,正瞥见漆黑长夜里,孙婆子推着吴庭川缓缓行了过来,无声无息,恶鬼似的人。“我的天爷!”赵茹怜脚下一软,咣地一下撞在了赵氏身上。“你作甚!”赵氏一声呵斥,转过身正要叱骂,却与玄鳞对了个正着。这是一张久不见天光的脸,死人似的白,又映着祠堂跳动的烛火,可人。赵氏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子凉气,这个瘫子,怎么过来了!赵氏已年过四旬,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她正了正色,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朝门外的汉子微微颔首:“大少爷。”玄鳞半个眼神也没给,抬了抬下巴,让孙婆子将他推进了门里。牌位前的烛火光幽微,映得王墨的脸忽明忽暗,他听见赵氏的那声“大少爷”,后背一紧,忍不住扭过头。可还没瞧见人,刘管事儿的声音先自头顶上响了起来:“跪好了,东瞧西瞧个什么!”打狗还得看主人,玄鳞就在祠堂里,刘管事儿也半点不知道收敛。车轮压着石板砖,轻轻的响,孙婆子将人推到王墨身边,汉子垂下眼睫,软声唤他:“王墨,过来。”王墨抬起头,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轻声叫了句:“爷。”他的声音带点儿哑,一股子叫人心疼的委屈巴巴。玄鳞伸手要扶他,边上的刘管事儿却开了口:“大爷,这还没跪完呢,可不能起。”玄鳞呼出口气,缓缓抽回手,借着手臂的力将身子往车背上抵,他仰头蔑着刘管事儿,眉心微蹙,冷声问:“是你抓的人?”刘管事儿虚虚地笑,两手搓了搓:“不是小人,是小人的义子余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