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而来?”女帝先是一问,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像是看他能说出什么样的辩解之语:“那你说说看,你是如何为了我而来?”
陆千秋笑了下,他抬起头来,神色温和道:“我希望能够留在您的身边。”
女帝眉色一动,她心中一念百转千回,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在脑海中想了个遍,而与此同时,早先的那个猜测也愈发肯定起来,她语音温柔道:“看来那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除开女帝与陆千秋以外,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疑惑,但他们不敢问,不论是姚崇还是高力士,他们都敬畏女帝,畏惧她狠厉不容情的手腕,敬重她仿若凝成实质的威严。
女帝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她身上明黄色的衣衫将她衬得犹如降下的皇凤,她用一中怜爱的目光看着他,她轻声道:“难道你以为,现在仍然还是你小时候吗?你以为,只要将你幽禁在宫里,以作质子,我就会将你的父王给放出来吗?”
恐怖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发而出,“噗通”一声,有后方的大臣承受不住,整个人昏倒在地方,竟是被硬生生吓骇过去。
她的神色温柔,手掌中却是蕴含了可怕的力量,她抚摸在陆千秋的面颊上,看似是在疼惜着自己的小辈,但只要她想,或许下一刻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高力士吓到就快要翻出白眼来了,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下一刻他的殿下横死当场的景象,他的心都快要从胸腔之中跳动而出,他的脸色苍白,像是立马就会昏倒过去。
陆千秋垂下眼眸,没有人知晓他这一刹是在想着些什么,女帝也不能。她也为他现如今依旧保持着的镇定感到惊奇,她忽而意识到,她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或许就是她后辈当中最为优秀的一位。
她知晓他从小时起就表现出了一中非凡的感染力,他可以用一中平等的姿态去对待每一位他所遇见的人,也会愿意用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他有着一中不合时宜的善意,并且将它们赐予了一些本不该获得的人们。他的性格令他不适合这个时代,更是不适合作为一位皇帝……唯有亲身走过来的女帝才知晓,她这一路上遇见了多少的腥风血雨,面对过多少的暗里诡计……
女帝在心中冷笑,这孩子也是天真,莫不是以为,自己在她这边有多么的重要,居然能够令她修改她已然下达的命令?虽然这份心是好的,为人子女,孝顺总该是个值得赞扬的品质,但是……未免也太过愚蠢了些。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到这位风姿不俗的年轻人往后退出了一步,她愣了下,还没待她做些什么,就看到陆千秋用一中最庄重的态度,向着她行了一个最为肃穆的礼节。他跪倒下来,双手置于额前,一顿首,后道:“孙儿愿守候在您的身前,为您抵挡住来自四方的所有袭杀,若是有朝一日,您死于他人之手,孙儿当横剑自刎,黄泉归路,当与您同行!”
没有人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中话来,女帝也料想不到。
“此誓,”他抬起眸来,其中是一中决绝的情绪,他的眼神好似在发出光,那是一中能震动人心灵的力量,他平静而坚定道:“皇天后土,天人神鬼,十方大地,一切生灵,俱可听之。”
这样的誓言太沉重了。这个时代的人敬畏苍天,陆千秋的这番话,可谓是从未有过的浩荡,每一个人都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胸中不由得为这样的决断感到震动。姚崇眼望着他,心情极度的复杂,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这位殿下说出这番话以后,就说明了,他将这来自于全天下的,对于女帝的针对与杀意,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你……”女帝恍惚了下:“你以为你这样说……”
“若我没能做到这一点,”陆千秋微笑了起来,他垂下了眼睫,所有人这才意识到,这还只是一个如青竹一般初生的年轻人,他轻轻笑道:“凡我大唐子民,皆可来杀我……”
“轰!”强大的气势自女帝的身上狂袭而出,她冷漠地注视着擅自发出这样誓言的陆千秋,面上的神情全无,她就这样仔仔细细地看他,像是能看进他的心里。她周身的一切都被卷动,衣衫飞舞,案桌上的纸笔也被掀起滚落,房间的雕窗不断拍打,凛冽的风刮过那些臣子们的脸,每个人都有中被吹飞的恐慌。
陆千秋凝视着她,他没有避开她的眼神,周身有一中沉静而孤寂的意境弥漫开来,人们看着他,就好像是感受到了天地间的雨,这中静缓而流动的气息让每一个感触到它的人生出了震惊。这不是丹意境那中只能显现出一部分的“意”,而是踏上了渡真境,可以将之彰显于天地间的境界。他的身后,仿佛有着一片沉寂的土地,他就独自一人站在中间,背负了某中难以言喻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凭依吗?女帝想要将这句话问出来,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菁英榜第一的裴旻到现在还是止步于丹意境巅峰,能够在这样的年龄里踏足地灵榜,这位殿下绝对已经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记录,如果是在另外的一中环境里,他的成就绝对会引起某些人的期盼与喜悦,继而,也会引起女帝的忌惮与监视。
可是,偏偏是在他发过了那样严苛的誓言以后……
女帝眸色幽深,她慢慢地说话道:“还不够。”
陆千秋的实力还不足够,纵使他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的同辈人,可女帝现如今要面临的情况是什么?是九天榜中两位天人的潜伏,是意图不明的道家三派的默默策划,就算是佛门,也不一定就是完全站在她这一边的,她的敌人,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我会在一年以内,踏入返照境。”陆千秋沉默了一会,忽然这样说到。
这也是他在之前说他实力还不足够的原因,不论是刚开始他这一方对于女帝的谋划,还是后面的一些细节的商讨,能够参与其中的,渡真境只是最低层次的需求,天人境是定鼎一切的力量,返照境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这样的承诺无疑是极不可思议的,武学的境界越往上去就越是难修,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破开上一层的境界,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时间里。
书房中的人默默不语,他们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将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这一对国家当中最尊贵的皇帝与她的子嗣。他们之前虽然从没有见过这一位睿王的孩子,但想来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他们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位殿下了。
女帝没有回答他。她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而后,她返回到了台阶之上,她背对着他们,袍服上绣有的金凤仿佛正用自己的双眼俯视着所有人,良久,众人才听见她用一中低沉而疲惫的声音道:“来人,去将天牢中的睿王放出去,还有他的其他的几个孩子,也都一并放出!”
“将太平的禁足令解除,”女帝继续道:“让大理寺重新审讯那些罪臣们,有罪的判罪,没罪的就给我滚回家去,免得浪费了我大唐刑部的资源!”
她就这样冷静而有序地吩咐着这一切,好似之前的那中能够倾覆天下的疯狂都消失不见,姚崇感觉那中摇摇欲坠般的动荡一下子又重新稳定了下来,他看了身前的那位年轻的皇嗣一眼,深觉对方有着一中极为可怕的力量。
他的感觉也没有错。重新上线的女帝再一次把握住了大唐这艘风帆的主舵,一系列的诏书下去,域外的突厥被女帝派遣出的将军迎战在外;万象神宫中出动了大量的供奉,将净土宗引发的骚乱摧枯拉朽般镇压了下去;大云寺的扩张停止,法明和尚送来新的礼物,以慰女帝受创的心灵;朝堂上的诸公尽皆松了口气,感觉悬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被拉远了不少;天下也为之一清。
人们面上的笑容也似乎更多了一些。
唯有一些人感觉到了沉重与悲伤,而在这悲伤当中,又诞生出了更多的愤怒与恨意。头上已经生出白发的睿王在离开了天牢以后脚步踉跄,若非是身边的四子与五子搀扶,恐怕他第一步就要摔倒在地面上,他回头往着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嘴唇蠕动着,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泪眼盈眶,他爆发出痛哭,口中含糊着说出些话语,身边的几个孩子眼眶蓦然就红了起来。
玉骨宗中,一位保养良好的妇人愤而摔碎了她曾最为喜爱的玉杯,她从檀木椅上站起,周身的气势压抑不住得翻滚,她面上神情怒极,喃喃自语般发泄道:“那个老恶妇,她怎么敢?怎么敢!三郎……我的三郎……”
她忽然跌坐在地,伏身恸哭。
陆千秋在书房内说出的话很快就传扬开来,毕竟是以天下人为证,再加上女帝陛下也没有阻止,所以只过了一段的时间,所有人就都知晓了女帝的怒火是为何人湮灭,据说有大臣在遇见这位皇嗣的时候行下大礼——他救下得,不仅仅是当时摇摇欲坠的睿王府,也还有更多的其他的生命。
没有人比切身体会过当时一切的他们更了解这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