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一眼像是分别,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牵着这只小手,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寡母。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阴。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里。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间屋子换了格局。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东西叫丫头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鹤二爷已经过来了,在老爷屋里等着呢。”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回来钱塘两日了,他竟还没回庙里去。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他来做什么?”
“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压得住。他拟了几个字来,要你拣,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
“元宝呢?”
“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阖家都在等你。”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甫进门内,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还认得女儿不认得?”
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下首椅上坐着霖桥与芸娘两口,这面是了疾与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贞合十,掏出个信封,交给琴太太,“姨妈,几个名字都拟定在这里,请您和大嫂拣选。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个字改了就好。”
“月贞,你来看看。”琴太太喊月贞上前,两个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个字,用楷书规规整整地写着,落笔铿锵有力,收笔利落干净,显然写得很有些郑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问月贞:“你是他母亲,你瞧哪个好,咱们就定哪个。”
月贞捏着笺,不大能拿定,竟回身问了疾:“鹤年,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哪个好?”
了疾眼露一点诧异,仍然接过笺,指在“崇”字上头,语调温柔而缓慢地解说给她听:“《东京赋》上头说: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拟这个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兴业。”
月贞睇他一眼,心内冒出一点吊诡的浮想,仿佛他们两个初初为人父母,正商议着给孩儿择定名字。她读的正经书不多,愿意听从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为名。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可不会养儿子
了疾:你认下,我来养。
祝小可爱们新年快乐!感谢大家的支持!快要入v了,v的头三章求不养肥!
第19章不醒时(九)
择定了名字,落后琴太太吩咐陈阿嫂将元崇领进屋来。陈阿嫂是新买来的奶母,三十出头的年纪,元崇四岁,也不要她喂奶了,只要她照顾饮食起居。
元崇换了身黑纱红里子的圆领袍,圆圆的脑袋扎着幅巾,听奶母的话先向大老爷与琴太太磕头,喊“祖父祖母”。
大老爷还是“嗯嗯嗯”地傻笑,又淌了一地的唾沫。琴太太瞥他一眼,两弯月眉间藏不住的一种厌嫌,欠身将他膝上红纸包的五十两银子递给奶母。
接着又跪众人,跪到霖桥跟前,他打着哈欠递上两个红包,笑说:“往后给你哥哥做个伴,他比你大两个月,你们在一处读书认字,不可打架。”
说着拔座起来,等不得月贞道谢,先向琴太太拱手,“母亲,我约了人谈一宗买卖,这会得先走。”
琴太太不大肯信,在他身上扫两眼,“哪里的买卖?”
“就是往南京去的那批茶叶,今日同人家签契。”
霖桥做买卖不差,脑子也精明,只是有些好耍没正行。琴太太呷了口茶,叹道:“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你。只是你有没有正经事,都一头扎在什么张家院李家院里头。谈买卖就罢了,没有买卖也是在行院里头鬼混。如今你正经当了家,也要给儿子侄子做出个样子来。”
霖桥嘿嘿一笑,又打了个拱手,腰板弯得愈发低,“儿子晓得,今天真是有正经事,耽误不得。下晌儿子办完事就回家来。”
琴太太且嗔且笑,许他去了。人没了影,她扭头教训起芸娘,“芸娘,你也该管管他,谁家奶奶跟你似的,家里头万事不管诸事不问就罢了,自己的丈夫也不说两句。我瞧他比上年冬天又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