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时气,已经有了夏日的味道,天色将暗不暗,虫袤声悠悠四起,草木香里浮动着白日的馀温与微微燥意,略动一动,背脊上便洇出一层薄汗。这位睿王妃呢,似乎也是畏热的,房中供着许多冰盆,手边摆一盏酥山,正丝丝缕缕冒凉气,可偏偏她身下铺着厚厚的毛毡地衣,瞧一眼都嫌热。
她就这样倚坐在那雪白得几乎圣洁的绒毛堆儿里,身上是石榴红的织金裥裙,光鲜艳丽的越州绫恣意堆叠,仿佛烟花簇雪,穠华凝香。
赵铭恩没有见过比此刻更具象的「人间富贵花」。
人间富贵花正搅动手里的小银勺,百无聊赖地舀一口,抿一抿。脸上那点愁容,在一派烂漫甜美中显得漫不经心,抱怨的话语听着也很敷衍,仿佛贵妃要召见她这件事,同「冰酪放久了不好吃」的困扰程度差不太多。
人间富贵花根本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
半晌她一甩手,银勺「叮」一声磕在碗沿上,明日入兴庆宫的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
赵铭恩终于开口道:「王妃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此言差矣。只要拖过眼下,等朝局扭转,兴庆宫不再得势,王妃便无需再躲了。」
「朝局扭转?」越棠狐疑地看着他,「朝局扭转,除非太子回朝,重新坐实储君的名分,不然孙贵妃就是新朝太后,权倾天下。」她的疑虑逐渐褪去,扬唇笑得耐人寻味,「赵铭恩,你很确定太子会回朝吗?你知道很多啊,啧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所以人间富贵花也不好糊弄,看似惫懒,可只要愿意,心思转得飞快。赵铭恩自然不会解释,只能闭上嘴。
心中却想,该怎么阻止她?
如果是别的事,她不听劝,他最多远远看着,不再多话,大不了事后给她收拾烂摊子,可孙贵妃不一样。
在她看来,孙贵妃或许只是位野心勃勃的宠妃,再骄横,也要顾忌颜面,不好真对同为赵家媳妇丶且众人同情的睿王妃造成实质性伤害。
只有赵铭恩知道,孙贵妃有多危险。
他永远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大雪初霁,正逢朝廷旬休,太子殿下也不必听太傅讲课。王叔来寻他,邀他去瞧个稀罕玩意儿,他好奇问是什么,王叔却神神秘秘卖关子。
「看见就知道了,殿下快随我走,那是神迹,随时都可能会消失。」
「子不语怪力乱神。」太子殿下年纪虽小,已经建立了务实的观念,小小的脸上,拧起稚气未脱的眉眼,「王叔却总满口邪祟鬼魅。」
「哎呀,殿下真是的。。。。。。好了好了,这次我可真没瞎说,腊月飞雪中桃花盛开,算不算神迹?快来吧,就在拾翠殿后头,哪怕没看见,也只不过费殿下些脚程,殿下信我不亏。」
这个时节能看见桃花,的确稀奇,太子殿下本来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听见「拾翠殿」,又收了回来。
王叔却不管他的顾虑,硬生生拖着他走,「怕什么,拾翠殿里住的是孙才人,又不是阎王。五郎才四岁,你还怕他吗?」
那时候母后尚在世,天子嫔御皆随皇后居大明宫,孙贵妃还只是孙才人,拾翠殿正是她的宫室。身为从出身起便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无师自通地习得了宫廷生存的本能,比如别离父皇的宠妃和异母弟弟太近,要审慎,要避嫌。
王叔则是另一种性情,他不爱理会这些微妙的条
条框框。大雪后的宫廷格外寂寥,甬道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消弭了不可告人的声响,一路西行,王叔领着他左闪右避,绕到拾翠殿后的园子里。
这园子背靠宫阙西墙,左近只有供奉道教祖师的三清殿,平常罕有人至。穿过道随墙门,王叔抬手一指,带点邀功意味冲他挤眉弄眼,「喏,就在那儿,我没骗殿下吧。。。。。。」声音蓦然一顿,被他的脸色吓住了,挠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怎么还不满意嘛。。。。。。嗯?」
「。。。。。。啊!」
他忙抬手,捂住了王叔堪堪出口的惊悚尖叫,一边拖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身躯,掩到一株巨大的老榆树背后。
那株「神迹」桃树下站着个盛装女子,正是孙才人,手中持笞杖。她脚边皑皑雪色里,渗出大片大片刺目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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