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面端上了桌,那女子却并不吃。她将一碗面轻轻放在脚下,然后从大氅的袖子里拿出一只簪子形状的物件,在木桌上飞快的刻画着什么。
老刘原本对此颇有微词:若是嫌这面低贱或难吃,大可以一口都不吃原封放着,何必把它放在脚下糟蹋东西呢?
再说他那几张用了十几年的老方桌,那就跟老伙计一样,虽然桌面早已经凹凸不平了,可也不该被这富贵太太的簪子这样划拉呀。
他本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想到那四块沉甸甸的银元,他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在心里头对自己说,多付了钱的,随她去吧。
一转眼,车夫的面碗已经见底了,他用灰布衫的袖子揩了揩嘴,哆嗦着回到了马车边。
「老板,再会。」
女子上车前,留下这么一句话,老刘只当是客套,也连声应和着再会再会。
收碗时,老刘却被吓了一跳——
那被女子放在脚边的碗此刻正正放在小桌前,里面的面和面汤都已经不见了。
那两人吃饭的小桌正对着老刘的灶台,他全程一直看着的,那女人从头到尾绝没有吃过一口。那女子上车时,老刘还曾瞥了一眼,那碗那时候分明还在地上放着的。
老刘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可碗壁上挂着的油花却又实实在在地证明这碗里曾盛着一碗面。
饶是老刘已经年过五旬,卖阳春面少说也有三十馀载,眼下真的碰见这样邪门的事儿,心里也难免七上八下。
时逢乱世,按照老道仙的说法,乱世出英雄,然而乱世亦是百鬼夜行群妖出没的世道。再想起前不久日本人强占了东北,老道仙说枉死在日本人手下的冤魂会顺着陆路水道回到故乡,老刘心里直犯嘀咕。
他不知今夜这怪事究竟是碰到了妖魔鬼怪,还是碰到了哪位冤死的可怜同胞。若是后者还好说,若是前者…老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下的动作越发快了起来。
许是快中出错,也许是心里想这事儿,眼见还剩最后一只落在灶台后面的瓷碗没收起来,却听得「咣当」一声,粗瓷碗在地上摔成了五六瓣。
老刘叹了口气,新添一只碗原也要不了多少钱,可到底是因为自己手下出了错才摔碎的,他懊恼极了。
这只碎碗拿回去看看,说不定还有什么用呢。这么想着,老刘半趴在地上,伸着手把碎瓷片往自己这头扒。
这时间已经没什么人了,今夜连点儿风都没有,现下这街上,老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那几片碎瓷还剩一片怎么都够不出来,老刘歇了一会儿,本想起身寻根长枝子把它捞过来,却蓦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另一个人的呼吸。
老刘以为是来了客,心下疑道这客人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却还是一骨碌爬起来准备招呼。
「您要吃点儿什么吗?」老刘操着口音问。
来人是个年轻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出头。他苦着一张脸,身上穿着黑色中山装,脸色灰白得不像话。
「我要回家。」年轻人木木然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看你年纪也不大,迷路了伐?你家在哪儿?」老刘试图少一些口音。
「我要回家。」年轻人机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对于老刘的问题,却置若罔闻。
「坐下来,先坐下来。」
老刘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只怕是发了什么发癔症,身旁又没有其他人,只得先让他坐下。老刘两只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去扶这年轻人,眼睛顺便向下一瞥——
这个「站着」的年轻人没有双腿,他下半身两条黑色的裤管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只剩下半截。那剩下的上半截漂浮在空中,底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一眼把老刘看得魂飞魄散,想要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那年轻人又重复了一句「我要回家」,老刘看他的脸色也不像活人,便当即晕死过去。
「这办的是什么事儿!非但没让他们相见,还牵连到了无辜者!」
老刘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男人责备的声音。
「师哥,先救人吧,救了人听凭你处置。」
女人的声音带着些哀求,老刘听着耳熟,细细一想,是晚上遇到的那个富太太。他想努力睁眼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老刘的意识又沉了下去。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老刘躺在自己家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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