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那个鬼是不肯再回山庄来的,因为鬼不识时务。明明生活好起来了,却不知道依靠他,非要走,连姐姐留的房间都不住,非要走。还死在外面了。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为什么偏偏又出了那种事……
仆人进来给他添茶,却看见他睡眼惺忪地支着脑袋,好说歹说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
昨晚上担惊受怕太久,确实是精神昏沉了,他仔仔细细地想着昨天救人的事,想着想着,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事。一屋子的药香、升温的碳炉、牛眼睛的林大夫、忙碌的四六姐姐……
有谁推开了门,带着一身寒气跑了过来,他的眼皮一松,睡了过去。
“……我回……家……”
第二天一早,少庄主骑着马又下山去了。临行前毕恭毕敬地去二门外拜访了某位颇受庄主信任的卜师神算,用钱求了点不知所云的浑浊符水。
虔诚地点一点在眉心,又去什么阴柳木槐底下洒一洒,甚至听说出了山庄之后还找了棵大树底下哭了一场。搞得门客仆人们连带着厨房里都有些疑惑稀奇。
除了弄那些神神叨叨的怪东西,这个活祖宗算起来只留了短短一晚上,倒像是把山庄当做客栈了似的。甚至连早饭都没挑剔,也没有寻个由头发几通莫名其妙的火气。
坐轿子的时候更是恹恹的不搭理人,只挎着个小包袱,顺了家里几件杯子碗走。
四六看到那些小东西也有点惊讶,少庄主只说是这里碗筷不够该添一点,就把包袱里精致的涂了色画了花儿的瓷器搁在破灶台上,又拿出一面新铜镜来给四六。
看他蔫了吧唧的样子,四六放缓了声音问他怎么了,他也嗫嚅着说不出口,像是憋得直叹气,最后只说做梦了。
“你都多大了,还怕做噩梦。”四六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点笑,跟摸小鸡崽子一样捋了捋他的后脑勺,任由他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符纸糊在家里每扇门上。
煮药的时候,少庄主还是郁郁寡欢,蹲在一边捏自己的袖口,眼珠子飘来飘去,恨不得趁机往药罐子里倒点土渣。四六晾完衣服进屋,就听到他嘴巴里咕哝着,食指一直在地上划拉,刚想开口,余光发现床上的人偷偷张嘴吸了口气。
四六站着沉默了一会儿,看床上那男人闭着眼睛不再动,心里也就明白了。
她将药罐子搬出去院子里,又把窗户开了细细一条缝,一点点冷风灌进来,屋子里的药气立马淡了许多。
少庄主跟出去坐在小板凳上,披了一件白狐狸毛的小袄,看着炉子发呆。
四六没心思再跟他聊,毕竟忙碌能让她忘忧,让她暂时沉浸在麻木的充实感中。可是老天偏偏不放过她,活祖宗非要开口打破这一切。
“姐,咱们为什么要救他?”少庄主听起来好委屈,就像屋里那人欠了他八万钱一样,“你真的看上他了吗?那傻大个你不要了吗?”
四六几乎被气笑了,用手扶着额头出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你多大了?怎么还问这种话?一个大活人死在家门口,咱们就眼看着?”
“我又不和别人说这话。”脖子往柔软的皮袄子里缩了缩,“你是我姐,你往家里带人,我能不管么?再说了,死就死了呗,死外边谁管……”
他自悔失言,没敢抬头看四六变白的脸色,乱七八糟地再起话题:“他几天没吃饭了?得有三天了吧,别给饿死了。”
“……等他醒了再说吧。”
屋里的人屏住呼吸,偷听到这里,才算是安下心来,享受了一口冰凉的新鲜空气。发烧烧得他浑身酸痛、神智涣散,根本无法再应对什么缉捕追杀。今天好歹清醒了些,又不得不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真是折磨。
这屋子虽贫旧,家里一对姐弟却似乎不是普通百姓。尤其是那个小的,穿戴都和自己以前差不多,却从来没在城里见过,态度又十分地不友好,满是高高在上的傲慢。
刚刚还听到那家伙蹲在药罐子旁边说些什么“活该”、“噎死你”,幸亏那位娘子进屋了,他才敢放松一些。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有点急切地用发花的眼睛在屋子里找了一圈。
看见挂在床头的那柄雕花短刀,他心里一松,下意识就发出了一声低沉如老水牛似的哽咽,把自己也吓一跳。赶忙闭上眼,假装自己是烧糊涂了乱哼。
屋门果然被推开,那娘子面无波澜地走了进来,并没对他的悠悠转醒表示一点儿惊喜。径直在床边坐下,一边用勺子搅凉手里那碗药,一边居高临下地盯住他的脸。
“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