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一切都凝固住,屋子张着恐惧的嘴,把人与灯笼的光一起吞没。他突然感觉非常疲倦,冲上头顶的热血也渐渐凉了,顺着发梢衣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掉下去,水缸里的水不愿意从他身上下来,衣裳那么沉甸甸地往下坠,几乎压塌了他的脊椎骨。
小黑那沾上血的毛外套他是不肯穿的,谁知道沾的是什么人的血呢?气得小黑攥着外套勉强帮他把背上的水珠子擦一擦,然后急赤白脸地套上了他水淋淋的长袍。说来也巧,今年才做的新衣裳,今日他们哥俩恰好穿的是同一件。
怎么就这么巧,像是老天爷给的什么启示一样。
“这个时候只有南门还开着,趁乱你就走,知道吗?今晚城里没有巡逻的,碰到拉车的你就躲、躲起来,往南门去,一乱起来你就出去,我明早去城外找你……”冬天可太冷了,风吹在湿衣服上,小黑一直在抖个不停。
“这把刀你拿着,实在不行就用,就用,用了就跑,我……”
他把短刀从鞘里抽了出来,横在小黑面前:“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黑一瞬间控制不住,开始一个劲地吸鼻子,也顾不得面前的铁刃,伸着胳膊上来扇了他一巴掌。
“滚啊!快滚啊!”
到底是谁干的?到底是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黑抱着脑袋一直摇头,求他别问了,甚至跪下给他磕头,只重复着求他快走。
“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带着城里那些混混干的?”
“是山贼、是强盗,把家里抢了……快走,你就去南边,去城外马厩躲着。我明天去给你送钱,这儿姓汪的就你一个了,别回来了,再也别回来了……”
“是不是你在外面炫耀钱财,才让家里被盯上的!我要报官!”
小黑像是终于受不了了,摇头还不够,直接跪在地上像疯子一样抓自己的头发。哭出来的声音比鸭子叫还要难听:“不能去,你走啊,我求你……这里的事我来处理,我是你哥,我是你哥……”
他闭上眼睛无法再看,只有带着满腹的疑团从后门落荒而逃。
彼时他尚未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抱着双臂惶惶然走在无人巷中,只知道往有光亮的地方去。这些年里他一直严格遵守爷爷立下的规矩,作为世家子弟不可以随意出门,更不可以去那些寻花问柳之地。可是现在他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想要一点光,要一点温暖的容身之所。
将要往解意楼去,一把四棱飞刀猛地从他面前穿过,扎在左边不知道什么铺子的外墙上,一下子把他扎明白了。
岂止是有预谋的针对,岂止是为了他家的家财!什么飞来横祸、山贼强盗,分明就是借机斩草除根!
他一边逃一边生出满心怨恨。也许是爷爷和之前的节度使交好的事情又被谁挑起了?或者是那些打了败仗还不死心的家伙在外面又撺掇了什么?
恰好是今晚出事,恰好在搬家之前,恰好连小黑也在。不让回城、不让报官,今晚城中怎么会没有巡逻!
飞刀并不是紧跟着他,只是隔一会儿吓他一跳,逼着他换个方向,逼着他往南门走。
烟味逐渐浓郁,沉睡的居民们都被惊醒,前前后后从屋子里出来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在议论纷纷的人群里,又钻进打水救火的队伍中。听见人们惊讶着砖瓦房不该这么容易着火的,着也不该着得这么大,该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吧?
那些啧啧称奇的、抚手叹息的,谁都不知道着火的是他家,烧个干净的是一个家族所有的冤魂!大火会映得天发红吗?发红的天色会让下一个有劫难的人得到启示吗?得到启示的人就能逃开吗?
可他家又何曾得到过启示呢?老天欲亡我,终究只告诉了亡我的人!
以行与事示之而已!
那飞刀真是讨厌,他好不容易逃去城外养马人的马厩里歇了一小会儿,天一亮又开始一刀一刀赶着他往山脚下走。
他着急忙慌地跳上渡船,又被逼得跳下湖游走。爬上了岸,还被那俩强盗追得头昏眼花。
一拐弯,自己居然跑得还比他们快,那两个壮汉好像不知道追到哪里去了。他回头一看,身子一垮,随便倒在哪棵大树下,连一个指甲盖也再动弹不得了。
吾命……吾命休矣!
他仰面看着树冠缝隙里透出来的琐碎惨淡的天,放弃了所有求生的想法。
似乎有人轻轻走过来,看他闭着眼睛,手指头尖拨了两下挡着他脸的头发,弄得他痒痒的却没力气皱眉,然后又飘忽似的走了。
何必呢?何必要让他有这一遭,何必要让他家有这一遭!如果是因为那些乌七八糟的君君臣臣,那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们。他愿意从最开始就躲开,只守着家人。他原本就只想和家人在一起,所有的诗书武艺,为什么不能是为了保护一个家而学的呢?
意识像沉入水底一般,让他满腹的怨言从脸上滑过。
天怎么不直说呢?天怎么不指着他们的鼻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谁能成王、谁为败寇,叫他们省下许多麻烦与祸患,从此安分一生,不再作他想?
是命,都是命。
房间里突然变冷了,汪百川打了个哆嗦,迷糊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