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遭进府,银莲先跟着梦迢去见了老太太与梅卿。梅卿坐在下首椅上,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阴恻恻地瞧着她。
那目光像在瞧一出戏里那个结局惨淡的人物上场,似带着一种轻飘的悲天悯人的色彩。令银莲裙里的脚步险些走乱了。
老太太一向见生客是不咂烟袋子的,这回却在上首椅上托着烟杆,翘着腿儿,一只金锁边的妃红绣花鞋悬在裙摆下,一点一点地晃荡着,蜻蜓点水一般,裙摆也跟着一圈一圈地轻漾着。
她一只胳膊肘闲撑在腿上,微微压着背,周遭依旧围着四五个丫头婆子。如神座上的王母,烟雾迷障间,虚着笑眼将银莲打量,狐狸似的,鬼祟地将人从头望到脚,又由脚望上去。
末了咂一口烟,吞云吐雾,“嗯,不错,我看比梅卿强些。”
梦迢坐在另一边,笑着点头,“我也这样讲。”
梅卿有些不高兴了,不禁变了变眼色,在旁仔细看银莲一回,向梦迢挑眉,“唷,我倒不知该怎样称呼好了,是多了位新姐姐呢,还是多了位新嫂子呢?”
慌得银莲忙福身,“不敢当,我比梅姑娘还小两岁呢。”
谁知梅卿更有些不高兴,立时拉下脸来不搭她的话。银莲心下已悔,哪有女人不怕老的?她忙改口,“虽然比姑娘小两岁,瞧着却比姑娘大个五六岁似的,我都自惭形秽了,哪里还敢当什么新姐姐新嫂子的。姑娘叫我银莲就好。”
冷不防地,老太太一把将她拉到跟前,托着她一只手细看,“会个什么乐器不会?”
银莲呆着摇首。老太太又问:“乐理不通,书画呢?可有学些?”
她仍旧摇首,“家里穷,不曾学过这些,有限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几个,就是写得不好看。”
老太太一个叹息间,有些厌弃地丢开她的手,托着烟杆子扭头对梦迢犯愁,“倒有些费事。”
梦迢笑道:“费不费事的往后再说嚜。”
说话起身,领着银莲姊妹往她们住的屋子里去。
那屋子却是在西园,离梦迢所居不远,仅隔着一片竹林。绕着林子小径过去,洞门内便是四间屋舍。屋里金漆器皿,官窑瓷器皆陈列些许,窗纱张贴囍字,卧房挂的丁香色的帐子,床前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双丁香色的睡鞋,榻上的褥垫也是丁香色。
“你瞧收拾得合不合你的意?”梦迢落到榻上坐,将炕桌轻轻一拍,招呼银莲也去坐。
银莲环顾一圈,倒没说什么。却是她妹子玉莲,凑到跟前来笑嘻嘻道:“别的都好,就是这帐子与这垫子的颜色与这银红的窗纱不配,也不是我姐姐喜欢的样子。”
银莲暗里扯她一把,为时已晚了。眼见梦迢眼里的笑稍稍冷聚,跟前婆子躬着腰上前一步,“姨太太不知道,丁香色是我们太太喜欢的。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样子,所以这屋子都是按着她喜欢的颜色样子布置的,可见太太疼你呢。”
轻艳的窗纱,暗红的家具,淡雅的帐子,这屋子怎么瞧怎么怪异,仿佛是个妖精的脸,仿着人的样子,涂抹成一种吊诡的媚艳。
银莲虽不喜欢,也忙拔座起来福身,“谢谢太太费心。”暗里又扯她妹子一把。
她妹子心里有些不服,正背着脸过去,谁知梦迢总算正眼瞧她,歪着脸来问:“姑娘叫什么?”
银莲代答了:“回太太,叫玉莲。”
“多大了?”
“今年十六了。”
梦迢没情绪地笑一笑,“十六,不小了,该瞧户人家定下来。等老爷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给你妹子定门好亲事。”
言讫使婆子领了两个丫头进来。丫头怀里皆捧着两个匣子,揭开来,里头是些首饰头面,有金银的、翠玉的、宝石的,琳琅满目。
梦迢慢条条地理下衣襟,起来侧着身子立在边上,拣起一支金蝴蝶压鬓钗转在指间,斜斜回眸,“丫头是给你这屋里使唤的,底下还有两个婆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她们去做,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见外。倘或哪里不好,你打发她们来回我。忙活了一日,早些歇着吧。”
银莲起身将她送至洞门外,已是黄昏金烬,梦迢白日的一点亲切仿佛太阳烧完了似的,背影如早春的夜风,杳杳吹来,使人冷不丁打个颤。
春夜阑,更漏紧,孟玉不在,银莲初来,自然是睡不着。连梦迢也似有愁肠绕心,躺在床上总也不能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溜个人影过去,连那早年间讹诈过的那些书生秀才都过了遍影。
那些音容笑貌多半都陌生了,说的什么话也早不记得,因此更是杂乱无章。
后头那一双双鼻子眼睛竟凝成了董墨的模样,恨得梦迢一咬牙,嘴里暗骂“索命鬼”,翻身抱住孟玉常睡的那只枕头。
枕头上有孟玉的余味,似一股安神香,幽幽地绵延夜半,将她哄睡。醒来早是日上纱窗,喊来彩衣问日子,彩衣告诉是二月二十二,梦迢便倚在床罩屏上发呆。
彩衣窥她秀发半遮,衣带慵散,忍不住添一句,“老爷估摸还有半个月才回来呢。”梦迢眼皮动了动,斜她一眼。
彩衣转转眼珠子,又将腰杆压低几寸,“告诉平哥哥是咱们三月里回济南,到底是三月哪天呀?”
梦迢将眼皮子一翻,趿鞋下床,“谁同你说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