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一散,暑热复扑回来,金乌如火,蝉声聒哑,秋意只在门前旋了个身,又走远了。
不过离八月将近,各门里皆为中秋忙碌起来。孟玉这一向应酬繁多,不是在落英巷摆局吃酒便是在哪位大人家席面上豪饮,时常吃得醉醺醺的回来,回来也是睡在银莲房里。
自那早晨同梦迢耍了些狠劲后,他心里就有些懊恼,眉宇间总笼着一片闷郁。
银莲旁观几日后,终忍不住劝他,“不论你同太太为什么事情闹,好几天不说话也不像样子,你自己也不得开心。还不如去同太太赔个不是,太太心软饶过你了,和和睦睦的岂不好么?”
银莲近来也为学着应酬的事忙,虽未上席见客,单是学饮酒说话就时常绊在老太太屋里,饭也不得好生吃,像是又瘦了一圈。
孟玉在榻上看她调琵琶弦,总想起当年初遇梦迢的时节,梦迢那时装出的那几分可怜,竟与如今银莲笑意里的淡淡悲切如出一辙。
他在榻上朝银莲招手,银莲便抱着琵琶过去,坐在他身边,“我原不想多这个嘴,可我想,你上回虽然说与太太是面上的夫妻,这到底是气话。我瞧得出来,你心里把她当你正儿八经的发妻,只是不愿开口。我们之间我尚且说不清,何况你们之间,我只晓得,你心里有她,就要对她说,否则两个人淡淡的处着,就是处一辈子,也是白活一世。”
这几日一说起梦迢,他就不愿意深谈似的,总是沉默。其实他那日说的话也犹在自家耳畔,从前他与梦迢是面上的夫妻,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好在也是夫妻,夫妻就合该是要白头到老的。
他在心内压着点黯然的打算,没对一个人说起。
面上仍旧散漫地环住银莲,拨玩着一根琵琶弦,“多谢你为我费心想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倒是你,这会忙着和弦做什么?”
银莲也就不深问了,低着脸看琵琶,“太太说过几日你不是请了什么盐运司的罗同知?说他爱听琵琶,叫我席上弹给他听。”
请客贴还是孟玉下的,他这当头才想起来,便点点头,“姓罗的是喜欢琵琶。”
还喜欢美人,专爱银莲这类弱柳依依娇娇嫩嫩的的。孟玉望着银莲的脸,牵强一笑,“你应酬得来么?”
银莲笑睇他,带着飞蛾扑火的坚毅,“老太太说我比梅姑娘当年还强些呢,一学就会。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总怕应酬不好,坏了你官场上的事。”
“坏不了,姓罗的也不算什么顶要紧的人物。”
孟玉实则不爱应酬这姓罗的,也是没法子,他头先为应对董墨那头,向楚沛去信探了他的口风,两人商议定,倘或董墨这头上本,便要将章弥推出去顶罪。章弥假使出了事,盐运使就是这姓罗的顶上,往后就是与他打交道了。
章弥那头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起先还为柳朝如去南京的事发急,回头见孟玉不慌不躁的,他便也跟着定下神来,哪里知道孟玉在背后打他的主意。
这事情就连梦迢也不得知道,一来是她连日不与孟玉说话了;二来也是孟玉有意瞒着她,总觉她这一阵子心神不定,有些变节的意味,官场上的事也就少与她说起。
梦迢只晓得孟玉吩咐要好生款待罗同知,心下只猜孟玉将近恐怕在公务上与这姓罗的有什么密切瓜葛。横竖不要她去应酬,她也懒得过问。
只是既要银莲去应酬,就少不得要去过问过问银莲这会能不能担当。因此这厢走到老太太房里来,见老太太才刚用罢晚饭,在榻上盘着腿咂烟袋。
梦迢坐下去便问:“娘这些时看银莲如何,中不中用?”
老太太好些日不见她过来了,拉着便是一堆话说:“我正要寻个空和你说呢,银莲嚜,倒是个机灵人,学什么都学得快。你看她刚进府时什么都不会,我请了师傅教她琵琶,这才几个月呀,业已比那些唱曲的还弹得好了!我看比梅卿聪明些。我这样讲,梅卿听见还不高兴呢。”
提起梅卿,梦迢又生疑惑,“我近来见梅卿常坐轿出门去,是为什么事忙?”
“不晓得,梅卿那性子,有什么会告诉我?”老太太笑着磕磕烟灰,眼照来她身上,“我瞧你近来也常常不在家,还为那姓董的参政忙?”
梦迢点点头,只管笑着闭口不言。老太太细细窥她一窥,察觉些不同寻常的颜色来,忽然提起一点神,“我仿佛听见你最近同玉哥儿有些不好?银莲说,好几日玉哥儿都是睡在她屋里,你们闹什么?”
问得梦迢沉默,唇上还挂着笑,眼悠悠地抬起来,含着点惘然的自在,“我与他只要把账算清,有什么可闹的?没有闹。听见说南京那头扣下了个姓谢的商人,与他们在盐务上有些来往,他是为这件事烦心。”
老太太别眼打量,虽没往深里追究,却在她面上看出些比从前还疏淡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