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盘算着,月光划过天际,渐渐隐入了橘红色的夕阳光晕之中。
她们背后的山林中,杨嘉仍旧搀扶着爹爹没有回去,而是父子二人一同痴痴眺望着小妹女儿远去的背影。
直到杨舒的身影消失在天边,翻涌不息的云霞彻底掩去了她的踪迹,他们才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
互相对视一样,杨嘉勉强撑起笑容,搀着爹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被一层细雪覆盖上的青草地,向着木屋缓缓行去。
服侍着爹爹平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他沉默着揭开了水壶上的盖子,探出脑袋去查看那已被煮至沸腾的水。
刚进屋时他想给大家接水喝,却被嫦娥姨母拦住了,说即便是这山上融化的雪水和流下的溪水,最好也煮沸后再喝,否则以他们如今的凡人之体,怕是容易染病。
当时他还很诧异,询问这昆仑山脉不是传说中的仙山么,为何此地的水都不能直接喝。
谁知嫦娥姨母微微一笑,接着就慢条斯理地来了个三连问——
就算这天生地养的水原本干净,你能保证在你盛起它之前,它一路流淌没接触过什么你难以入口之物吗?
这昆仑山是仙山不假,可它西面还住着西王母和她老人家麾下众妖仙,焉知这水中不会沾染了妖气?
阐教教徒已修炼有成,仙体可同时承受水中灵气与妖气,可你一个凡人之体能受得住吗?
这一句接一句的,杨嘉登时就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乖乖听姨母的话,拿起买屋子时一并买下的水壶,去点火烧水了。
虽然他也不懂,为何只是被火烧一烧,水中的妖气就能消散……
熟练地钻木取了火,终于把火点燃后,他又不禁暗自庆幸,幸好这几年跟随娘亲出门打猎时历练出来了,否则单单生火这件事,自己怕都得用好一会儿工夫呢。
半是怀念半是惆怅着与娘亲出门的时光,杨嘉垂下眸,将水壶里的水倒入杯中,小心翼翼放在了床头柜上,交代道:“爹,这水刚煮好,还有点儿烫。稍后温一点了,您再喝。”
说罢,见爹爹点了点头,他便转过身去,走出寝室,拿起了大门边的鱼叉和鱼篓。
杨天佑隔着寝室与正厅间的帘子模模糊糊瞧见了大儿子的动作,忙支起身子,趴在床边抻着脑袋焦急问他:“大郎,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渔,”转过身,杨嘉举起手中的鱼叉,笑容开朗,“孩儿瞧着外面的小溪里有鱼,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去试试。咱们都好久没吃东西了,总不能饿着睡觉。”
不说爹爹上天庭受审前,就被丛越囚禁了许久,可谓是粒米未进。
就说他们上天时人间还是冬日,下凡后人间也是春日,这几个月神仙们又是审判又是治伤又是打架的,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哪里顾得上给他们这些凡人准备饭菜?
若非七表姐眼尖又心善,发现小妹在抱着饿晕的爹爹啜泣,好心给了四颗辟谷丹,或许他们都不必等天庭的判处,就要饿死在灵霄宝殿上了!
但就算服下了辟谷丹,杨家四人之后在永昼不夜的天庭似乎也过了很久,兼之承受雷刑对于身体的消耗着实有些大,故而杨嘉如今有了条件,还是打算去弄点鱼来吃。
若能煮个鱼汤给爹爹补补身子,那是最好的了。
略略沉吟,心知爹爹在担忧什么,他耐心温声宽慰:“您瞧,这鱼叉和鱼篓都是这屋子前任主人留下的,可见此地早有渔猎,我去试试或许便会有收获。再不济,这溪边我看也有些能煮汤的菜叶,挖点儿回来也好。”
“您安心吧,我不会走远的,就在咱家附近的溪边,打不着鱼就回来。”
安抚好了如今很没有安全感的爹爹,将他身上的被角掖好后,杨嘉重新执起鱼叉和鱼篓,推开小木屋的门,走进了夕阳昏沉的橘红光晕之中。
直到走了一段距离,确定爹爹无法透过茂密的矮丛窥探到自己后,他才痛呼一声,无力跪倒在地,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受天庭雷刑之前,他身上有传承自母亲的仙力护体,二十年左右的生命里几乎不曾体会过伤病。直到被天雷剔除了体内的仙力,他饱受磨难的身体才终于领会了何谓痛苦无力。
只是这一路上,杨嘉既要照顾病弱的爹爹,又要顾及另有志向的弟弟与妹妹,故此就算再痛,他也都强忍着不敢出声。
此时此刻,借着小溪那汩汩流淌的声音,他才敢从牙缝里溢出一声痛呼。
饶是如此,杨嘉跪倒在草地上的身子还是缓缓蜷缩了起来。他默默咬紧牙关,生怕控制不住音量,不慎惊动了小屋里的爹爹。
但声音可以控制,身心内外的两重痛苦却不可以。
手紧紧抓住地面,将草根、雪粒连同最深处的泥土捻碎,杨嘉只觉自己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都在被时时刻刻凌迟着。
身体上——
抵达东海仙岛前虽经历了一番舟车劳顿,然而到底修养了几个月,被嫦娥姨母带上天时,他那被蜀家人忽悠着剜过的伤口早已愈合,曾经的剜肉之痛其实也早已在记忆中逐渐淡化。
然而随着天庭的雷霆一道道劈在身上,腹部的伤口竟开始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先是在雷劈之痛的掩饰下隐隐复苏,随后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越发明显,到了后来则以近乎嚣张的姿态折磨着他的皮肉。
哪怕未曾掀开被劈得破烂的衣裳查看,受刑中的杨嘉也敢笃定,衣衫下的伤口定是在不断扩张,如同雷霆般向着他没有旧伤的部位蔓延,亦如同冷锋般在不断向着他血肉深处搅动而去。
而到了现在,即便他已经不再承受雷刑,即便他下凡前得了六表姐和七表姐赠予的伤药……腹部的痛感也仍未消退,他的血肉也不曾在这几乎无休止的折磨中麻木。
捂着自己痛到抽搐的腹部,杨嘉手指无力松开已经被扯出地面的草根,目光茫然落在了天幕上。
晚风吹淡了云霞,由浓转淡的橘金色天空上,一弯月牙无声出现在了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