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琅用双手捧着茶盏，尽管如此那难以接受的细微颤抖，还是让茶盏中的水，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
“你复活后，安盛春他们极为震惊，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村子，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安怀桑却把你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许见——这本也没什么，听人说你自幼就体弱多病，很少见外人，但没过几天，安怀桑却突然疯了。”
“疯了？”听到这里，安以琅已经被震惊得几乎麻木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祁默钧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是，”安洵有些担心地看向他，但还是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或许说当初他要用禁术换回你们母子时，大多数人就已经把他当成疯子的。”
“可坏就坏在……他在村中疯疯癫癫地跑窜时，非要大声说什么，你是复生的野鬼……”
安以琅不知不觉间，已经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手中的茶盏已经无法温暖他，唯有身后祁默钧拥住他的臂膀，能让他感受到最后的暖意。
“村中人本来就对你的复生感到不祥，听安怀桑这么说后，更是议论纷纷。反倒是安盛春，虽然当初不同意你父亲那么做，但却还是把你当作血脉，护在家里。”
“但谁也不曾料到，从那之后村中的幼儿们却纷纷出了事，今天谁摔断了胳膊，明天谁掉下船，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却因着安怀桑的疯话越传越邪乎，以至于后来就有了‘鬼孩害人’的说法。”
“村里人纷纷上门，要安盛春把你交出来烧死，安盛春当然舍不得，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威望，与他们几番拉扯，最终各退一步，同意将你送到后山上自生自灭。”
这算是什么各退一步，十岁大的孩子，送到有豺狼的山上，又能有几分活头呢？
“是庆叔，”安洵说到这里，也深深地叹口气口：“你别看他如今是吓人了些，但当年确实是他，实在是不忍心，偷偷地上山，把你抱回了老宅里。”
“是他救了我？”安以琅低声喃喃着，侧头靠在祁默钧的肩上，想想自己回来后对着安庆又怕又躲的态度，心中生出了几分愧疚。
安洵点了点头，不想让儿子更加难受，就继续说了下去：“可这事后来还是被村里人知道了，他们又上门来要人，幸而那时我随你阿爹从云川赶往西北时，回乡探望，正巧遇到了从想要从后院逃走的你。”
说到这里，安洵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眼中也有了几分泪意：“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不会哭也不会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我当时就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风大些怕是都要吹跑了，又怎么可能害人呢？”
那时风如烈与安洵定情已久，彼此都笃定不会留下后人，所以巧合下遇到这孩子，当即就觉得竟是天意般，注定要成的父子缘分。
况且他们也都不是那怕事的，当时更不相信那鬼神之说，所以当即就抱了安以琅去，当着那些闹事的村民的面，说要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
不得不说，安洵的出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件事。一来，安洵与风如烈并不惧怕南浣的人，二来，他们很快就会带“鬼孩”离开，不会再继续祸害村子。
所以尽管安盛春有些难舍自家最后的血脉，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同意了将安以琅过继给安洵。
这桩旧事，终于草草了结。
说来也怪，安洵所说的这些与南浣有关的事，安以琅除了与他们相遇外，几乎完全没有印象，这段日子以来，他渐渐恢复的记忆，也都是随他们回到西北之后的。
对此风如烈倒没有多少奇怪，反而站到安以琅的身边，俯身看着儿子心疼地说道：“你那时候太小了，肯定是被那些人给吓到了。后来我跟你爹爹带你到了西北，起先你也是不肯说话的，呆呆怔怔的像是丢了魂似的。我急得要命，什么大夫算命的都找了，可个个都瞧不出毛病。”
“又过了小半年，你才有了反应，慢慢好起来。”
安以琅靠在祁默钧的怀里，拉拉阿爹的大手点了点头，这些他都是有印象的。
当初他怎么都不愿意说话，后来有一年元宵灯会，风如烈抱他去街上看灯，碰着个摊子上挂虎头灯笼，他竟伸出小爪子，勾着那垂下的虎尾，囫囵地喊出了一声“虎”。
这可把风如烈高兴坏了，从此城里年年由风家出钱办虎头灯会，原本只三日的元宵夜场，活活热闹过半月才散去……
往昔的种种，又一一浮现，安洵也走到了安以琅的身边，眼眸中除了以往的慈爱，还有显而易见的坚定。
“阿珏，要不要让你想起这些事，我与你阿爹商议了许久，却总是拿不准主意。但……我今晚还是说了，是因为想要告诉你，不论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以后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也不论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你都是我们的阿珏。”
“当年我们不曾在意这些，如今我们也不会在意。”
安以琅眨了眨被眼泪模糊的眼睛，他看了看身侧揽着自己的祁默钧，又看了看面前的安洵与风如烈，忽而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他是不是“鬼孩”似乎没有那么重要的，他的所最看重的亲人与爱人都在身边，都这样坚定地爱着他，那么即便他真的如安怀桑所说，是无名的野鬼，又能怎样呢？
“爹爹——”安以琅探出身子，伸出双臂尽可能地去拥抱着安洵与风如烈，心中的死结也终于在那一刻，渐渐解开了。
就这样，他们又聊了许久，直到夜色与阴雨再次降临，祁默钧才拉住安以琅的手，温声提议道：“今天这一天下来，大家都累了，特别是安兄和风兄，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风如烈全当没有听到祁默钧的称呼，这会全然只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我们没什么事，阿珏也该休息了。”
“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咱们就离开这里，去云川、去西北，反正老子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爷俩再回来了。”
明天就走吗……
安以琅点点头，应了下来，可直到推着祁默钧的轮椅，走到了通往房间的小花门前，心中还是有些踌躇。
“今天……那个中了婴毒的孩子会怎样？”
天将降雨，空气中闷闷凉凉的，夜空中几乎不见月色，像是沉沉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