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请大夫,我没事。”林瑜斜倚在美人靠上,只手托腮,嫩白如葱的指尖恰好掩住泪痣。
“去找杨瀚墨查一查芸娘,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静静望着亭后的湖,菡萏香销,只剩断梗枯叶。
倏尔,湖中泛起圈圈涟漪,涟漪相撞,溅起的水珠跃过湖面,沾到杏黄裙摆上,成了一个甩不去的泥点子。
芸娘顾不得巷子里的水坑,抬手挡着头顶,三步并作两步,在雨变大前赶到了家中。
“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里间的藻蓝门帘被掀起,老妇人披衣走了出来,“难道是总督府的小夫人不在?”
“去得不巧,说是头疼,要歇下了。”
“这是不愿见你,把你赶了出来?可前几回你还说那位夫人是个心软性善的好人。”
老妇人的心揪了起来,围着芸娘问个不停,见她不肯回答,猛一拍大腿,恍然道:“是不是你说话没个把门,冒犯人家了?快快起来,现在过去赔礼道歉。”
芸娘两眼一黑,“人家是总督大人的眼珠子,我又没糊涂,就是冒犯了您,也不会去冒犯她。”
老妇人心神不安,在堂屋走来走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没得罪夫人,为何她不留你多坐一会儿?”
亲娘一直追在耳边问,芸娘被烦得受不了,起身去合上了房门,“我只说一次,您可不许往外说,给人知道了我们娘俩都没好果子吃。”
“从严来说,那位夫人与我脾性并不相投。还记得那天我与你自己进了总督府?其实不是我自己进去的。总督府大门前的府卫个个身高体壮,目如铜铃,起先我只是在外面转悠,他们就要来赶我。”
芸娘歇了会儿气,继续道:“直到第三日,我想走的时候,有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问了我的名字,说能让我去见那位夫人,但我须得讨她开心。又特意提点说那位夫人与寻常女子不同,偏欣赏那些自立自强,离经叛道不靠男人的女子。”
老妇人陡然皱眉,“这是什么古怪性子?”即便不想靠丈夫,也得有个父亲兄弟做后靠,女子一人如何能够在这世道立足?
芸娘暗哼一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仰头灌上一口,马上皱脸吐了出来。
“娘!”芸娘气得跺脚,“你又往我这茶里添了什么?”
老妇人“哎呦”了声,连忙抱起茶壶护住,“这都是好药,你身子寒,又好吃冷食,我今早特意去问了副调养身体的方子。”
“用的都是好药,王老爷这些天都送了多少东西来了,你过不了几日就要进门,趁早怀上一个大胖小子,不怕在他家落不下脚。”
老妇人絮絮叨叨,又想起什么,“我的儿,千万别再死心眼,遇到那些个不要脸的浪汉,诓你两句就信了,平白耽误自己的婚事。这些年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也清楚,早些年你要是肯二嫁,哪里还轮的到这个姓王的。”
“我知道了,您别提他。”芸娘皱起眉头。
几年前,芸娘和离后,自己开了家的胭脂铺。不久便遇到一个外任路过的知县,那段日子南京城常常落雨,他歇在驿站,每日都要过来买她的胭脂,再转送给她。
其人丰姿英朗,谈吐斯文,言辞总怜她辛苦。云雨时一句会回来娶她进门,芸娘脑袋一热,硬是等了好几年。此后空负流光,种种境遇,都是那人留下的教训。
老妇人道:“他这些年害得你好苦,我的儿,丈夫你是没指望了,等你生下一个儿子,咱们母女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
芸娘闷声不应,只从柜下新取出一个白釉盖碗,递了过去。
一碗苦药喝完,老妇人又问:“要不明日再去看看小夫人?草堂有位大夫,治头疼是出了名的,咱们去请他开个方子,也算尽了心意不是?”
芸娘脱去踩湿的绣鞋,抬抬脚趾,“头痛应当是敷衍之词,那位夫人只怕不愿再见我了。”
说到最后,芸娘话中有了如释重负的意味。她看到了胭脂铺前经过的那辆马车,今日特意撒谎的。
自己被骗时耿耿于怀,又怎好心安理得去做欺骗另外一个可怜人的帮凶。
*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顾青川回府没多久,林瑜知道了芸娘嫁人做妾的好消息。
杨瀚墨回道:“那位娘子嫁过去过得不会差,王老爷是做绸缎生意的,也放债积谷,家底很是殷实,在南京城一水的富商中也算能排得上号。”
“你说的是年纪排得上号?”林瑜面无表情看着呈上来的手书,“高龄五十有二,再过几年就该躺上病榻,等人送终了。”
杨瀚墨叫她哽住,失悔自己多嘴,正尴尬不知所以,顾青川开了口,“去我书房,把那几张贴了红笺的信封找出来。”
杨瀚墨如蒙大赦,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是,大爷。”
脚步声加急走出小院。
林瑜坐在镜台前,默默垂首,看着自己手背一抹绛红色的胭脂。
初时她还觉得这颜色鲜亮,此刻看去,分明是案板上宰完肉留下的褐迹,散发着难闻的咸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