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着实有些怪异,坐在榻边的这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消多猜,便知道是那位总督大人。可躺在榻上的那个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老气横秋的打扮,也不知是何来历,能劳动这位大驾。
顾青川余光瞥见有人进屋,手中力气稍稍加重,掰开林瑜紧攥的掌心,把里面那块尖石头给取了出来——
方才她就是拿着这东西,认也不认就划向自己颈边。
大抵是攥得太紧,这厮手心现在也有了细细一道血痕。
顾青川抛开那块石子,把皓白的手腕放上迎枕,“她今日落了水,现在身上烫得厉害,你诊一诊。”
老大夫连忙去把脉象,又掀开林瑜的眼皮瞧了瞧。
“这位姑娘近日太过疲累,阴阳俱虚,易感外邪。今日落水恰好引了风寒之症侵体。我这就嘱人去煎药,大人且再等上两刻钟。”
煎好的药端进屋中,顾青川顿了顿,才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
浓黑的药汁从他握着的调羹中缓缓流入榻上女子微启的檀口,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不时便从她嘴角漏出一些。
顾青川从未给谁喂过药,没想到第一次伺候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这感觉很是新奇,他并不反感。
花了一刻钟,才将这碗药喂完。顾青川取出帕子,擦去她唇角沾上的药汁,剑眉皱了皱。
“她为何一直不醒?”
“姑娘这是少阴病,恶寒而蜷,又有手足不逆冷,反发热的症候,需得费些时日将养。将养的日子里不能再劳累身体,碰那些重活累活。”
老大夫正色说完,往榻上觑了眼,心想这姑娘也不像干重活的,于是又道:“心神亦不可过多劳累,此病宜养不宜治,须得注意歇息。”
顾青川取下自己的荷包放在桌上,抱了人出去。
许裘等在外面,道:“爷,拐带雀儿姑娘的婆子和他那个干儿子已经叫人扭送官府。”
顾青川颔首,“回去。”
踏出医馆,已到了三更天。淡月如钩,疏星几点,竹枝上几缕夜风经过,点点莹光隐入流云之间。
*
林瑜睡得很不安稳,像在经历恐怖电影,先被人闷头打了一棍,那些人赶上来,又掐着她的下巴要灌毒。
毒实在苦得厉害,舌头只尝到一点,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烂掉了。
头也不好受,又昏又沉又疼,她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求生的本能尽职尽责,仍是催使着她用尽全力扭头躲开。
哇地一声,药汁吐了一地。
床上的人两天没醒,忽然这么一动,把喂药的丫鬟吓得不轻,险些连药碗都没拿稳,泼出了大半药汁。
她顾不得收拾,先去扶林瑜坐起,欣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还有哪里难受么?”
这声音陌生得很,林瑜费力抬头,面前是个完全脸生的丫鬟,转看向周遭陈设,亦是全然陌生,耳边还有水浪的声音。
一无所知的境况让林瑜极为不安,她靠向床内,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我在哪儿?”
“姑娘烧得严重,昏睡了整整两日,先用些饭食,等精神好些了再问如何?”丫鬟早就被告知要管住嘴,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林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想先洗漱,能拜托你给我倒些水来么?”
“能的能的,婢子这就去倒。”丫鬟从未见过如此谦让的主子,连忙回道,“婢子叫红玉,姑娘别拘束,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底下丫鬟。”
等次分明的称呼听得林瑜眼皮直跳,等温水端了进来,洗漱干净后,林瑜主动问道:“我想吃橘,红玉,你能给我拿几个来么?”
“拿都是能拿的……”红玉稍显为难,“只怕没有橘,姑娘愿意吃蜜饯么?也是酸酸甜甜,生津开胃,饭前吃正好。”
新鲜果子在船上容易放坏,官船上向来不准备这些,只有遇着那些个好奢靡的大官要用,才会提前准备起来。即便提前准备了,也不会有橘,现在才六月,橘树最早也在十月初结果子。
林瑜点头,露出一个笑,“好,麻烦你拿一些回来。”
听着红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林瑜掀开被,趿拉着绸履下了床。她头沉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一路扶着床和桌才勉强挪步到了窗边。
推开雕鸟兽纹朱漆的合窗,入目是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浮了不少舟子,来来往往,排出一道道浪花。
林瑜心中惶然,兜兜转转一大圈,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好似这浪花,摇桨拍下,就成了碎掉的幻影。
“原以为你还要再睡些时候。”
熟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林瑜没有意外,也没有回头,等他走近了,才问:“这是去南京的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