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镰碰撞,点燃引线,立刻把挑着鞭炮的竹竿往前伸,噼里啪啦响,满地红纸碎屑。
胡掌柜抱拳与二掌柜、大小伙计互相道恭喜:“新的一年,马到成功,恭喜发财。”
下板开门,胡掌柜招呼几个伙计把一架榆木屏风抬出来。领边的店铺掌柜伙计揣着袖子过来瞧:“弄这玩意儿做什么,还挡了光。”
站在墙角边的翠姑斜他们一眼,笑道:“新年新气象,弄道屏风好聚财。”
邻店有个伙计,素日里最看不惯娘们横行霸道,这一下忽见翠姑直接在小开市时到铺里,还弄什么屏风,只是鼻子里出粗气。
这帮子妇人不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插手生意,像什么样子!
邻店伙计低声与同伴咬舌根:“让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插手铺里的生意,胡掌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看这荣安当铺,迟早得叫这娘们毁了。”
同伴道:“你来没两年,不清楚,这当铺原先的掌柜就是这妇人的爹。只可惜老掌柜命中无子,就养了这么个女儿,后来招婿,才有了胡掌柜。”
“那也是母鸡打鸣……”
“呔!你们俩个,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翠姑早注意到这两个男的,贼眉鼠眼,视线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靠近一听,就听见什么母鸡打鸣的话,当下蛾眉倒竖,大喝一声。
“大声点!说给你姑奶奶听啊!”
她一凶,这俩男的倒哑火了。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转身东摸摸货,西掸掸尘,一派忙碌的样子。
真是你大爷的孬货。
翠姑冷笑道:“我们荣安当铺,自打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官当,现在更是正儿八经的皇当。再想撒癔症,也得拎拎清楚,我们主子是四公主。什么母鸡公鸭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再说话!大过年的,你姑奶奶又心善,放你一马,再有下次,就等着吧!”
说完,往那两人原先站的地方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回铺里。
钱掌柜劝道:“行了,大过年,你也骂过了,高兴点。”
“你当然行了。”翠姑翻个白眼,继续往库房走。
挨着墙角边有一株石榴树,是当年她出生时,祖父种下的。只是这青石板环绕的地方,对于石榴树并不友好,这么多年,也才长得约莫一人高,枝叶稀疏。
翠姑扭头瞧见那光秃秃的石榴树干,微微失神。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生长在这座当铺,小时候只墙角那么高,后来一日日大了,围墙屋子家具似乎矮了下去。
荣安当铺每一间屋,每一块青石板,她都曾走过无数次。
父亲很宠她,因没有儿子,偶尔也会玩一样教她些当铺规矩。
“新衣新袄进当铺,虫吃鼠咬光板无。”只要是拿来当的衣裳,管他原先状态是否新,都得记一笔“虫吃鼠咬”,以免在保管期内发生什么意外,或者纯粹是当东西的人在赎当时找麻烦。
还有什么“口仁二比才,回寸本巾”这类代替数字的暗语,以防外人知晓价格。
她很伶俐,父亲至多说两次,就全然背熟了。
父亲喜得抱起她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我家妞妞真聪明,真是天生做掌柜的料子。”
可是紧接着,父亲的笑容就变得苦涩,像难闻的中药。
“可惜……”
小翠姑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祖母生气的脸庞,母亲滴在她脸上的泪,和玩伴争吵时脱口而出“绝后”……每一件细如牛毛的小事,都像风雨劈天盖地打在身上。
从小女孩,到少女,再到如今的妇人,这些声音如跗骨之蛆,从未断绝。
翠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进屋翻出一打厚厚的纸页。
那一日,四公主的到来,如同夜空烟火一般,令她心潮澎湃。
四公主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她记在心里。什么除夕元旦走亲戚,全部通通靠后!
她以生病的名头,从这些需主妇料理的琐事逃出去,全心全意,一头扎入关于目前京中当铺当前形势文书的整理中。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或许只是贵人们的一句戏言,可是……
可是翠姑仍忍不住抱有希望。
万一呢,万一因为这位新主子,她的未来,会有一点点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