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崔荧不甚在意,鼻腔里发出上扬的尾调。
李令淑面上挂着温柔的笑,眼里却带着审视的冰冷,“如何才能获得侯爷的心啊?”
崔荧不以为真,小酌一口酒,“殿下是想问赵知诚?”
李令淑摇了摇头,“其实我更好奇,侯爷对郑国公府是什么意思。从前么,也不见侯爷对郑国公府多尊敬,但也不至于连脸面都不给了,想来是这郑家遭了母皇的厌弃……”
大公主一边说一边观察崔荧的神色,“至于为何厌弃,三弟与镇北侯勾结,又煽动郑国公府相助,想来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不料眼下有人先跳下了这绳,侯爷您说啊,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绳子没断,又如何能独自逃跑呢?”
“当年承恩伯鼓动母皇立李家子侄为储,母皇犹豫不决,几乎都被说动了,唯独见了侯爷一面,侯爷短短几句便令母皇打消了念头。侯爷问,这世上哪有侄儿供奉姑姑的道理?”
崔荧听了半晌,淡淡道:“殿下果真是来当说客的。”
“我那三弟糊涂,我却心里明白,若要图谋大事,侯爷才是最得力之人。”华丽的女人抚着发髻,徐徐说道:“说来前两日,我那三弟寻我了,他与我论起从前的情谊,说我与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在这浩京城,唯有我们二人才能彼此真心相待。”
“我想着也是这个道理,若论当年,太子哥哥待我们几个小的甚好,更是连打板子都替侯爷挨过。说到底,我们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更应该守望相助才对。因而,我今日特地去启封了一坛太傅府的酒,侯爷不知道吧,这女儿红是相宁公当年埋下的,可惜了韶安妹妹……”
崔荧目光冷冽,那酒壶外侧似乎还染着土腥味。当年崔氏一族受太子牵连举族覆灭,若非崔相宁委身女皇,若非女皇念及青梅竹马的情谊,连他也活不成的。
他那光风霁月的父亲,河阳崔氏的嫡长子,士林文人之中素有君子贤名的状元郎,那样一个世家大族从小培养的优秀继承人,终于在强权之下弯下了脊梁。他受女皇教唆逼迫,剪去了青丝长发,化作一名僧人出入宫廷,侍奉女皇帷帐之中,受千夫所指,万年骂名,只为了保下亲族性命。
然而到最后,政变的闸刀落下,唯独在掖幽庭苟延残喘的崔荧勉强偷生。
崔荧忍不住冷笑,喉咙中带着一丝苦涩之意。其实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父亲当年带着他亲自在后花园那颗榕树下埋的酒。那是显庆十三年,神武政变的前两个月,他的妹妹刚刚出生。
父亲说女儿红,就是要等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才拿出来喝的酒。
那时候的父亲,眼里有光有憧憬,他的政治生命正值壮年,正是大展宏图之时。父亲十八岁三元及第,是刘唐一朝绝无仅有最年轻的状元郎,是人人称颂的天才少年。他有着世家大族的底蕴教养,也有着俯身为民的悲悯仁心,他本该拥有无限灿烂的前程,本该成为挥斥方遒的朝廷重臣,在史书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清名美誉,最后却沦为了宫廷之内女人的玩物。他的抱负与理想,他的才智与谋略,都伴随着男宠一词彻底埋葬,剩下的只有屈辱与不甘。
人生的短暂欢愉,都在前三十年戛然截止,而他崔荧,甚至只有前十年是有过快乐与自由的。
“都说大公主最会拿捏人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崔荧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如此温柔漂亮的女人,却有着蛇蝎一般狠毒的手段,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可惜了,当年的崔家大郎早就死了,如今崔某活着,从来都不是为了复仇,教大公主费心了。”男人起身拱手,恍惚间仿若文人谪仙模样,“夜深,殿下早些归府安置吧。”
崔荧径直朝门外走去,大公主忽然厉声叫道:“崔照意,你可知母皇她也老了。”
男人站住,回头看她,只见她杏目圆睁,冷嘲道:“你若不寻新的依附,待来日便是众矢之的,那个位置是所有皇嗣的目标,你站在她前面,便是所有皇嗣的敌人,你知道你将面临什么吗?比之当年相宁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崔照意,本宫在给你机会。”李令淑缓声说道,“与本宫合作,本宫保你余生无忧。”
崔荧闻言轻轻一笑,微微歪头端详对方的脸,语气无不讥讽:“殿下,你今日若不是来替李佑慈当说客,我当更看得起你一些。烦请殿下转告三皇子,我想要的东西在他那里,我会亲自夺过来。”
“接下来,”崔荧唇角越弯越深,“可不是从前那般小打小闹了,他该做好准备。”
“不就是郑家那个女人么,若崔侯爷想要,本宫……”
“呵。”崔荧一声嗤笑打断李令淑的话,“殿下连我想要什么都没弄清楚,还来与我谈条件?不觉得可笑么?”
“是吗?”李令淑听到这话,倒是气定神闲了,“母皇生性多疑,侯爷仗着几分与相宁公相似的面容,得了些旁人没有的宠爱,可本宫也说了,她老了,她会怀疑一切,也包括你这个忠心耿耿的走狗。”
崔荧怔了一瞬,李令淑瞧着他的神情,心情愉悦起来,朱唇轻启:“本宫是说,若赵知诚死了呢?”
大公主满头珠翠随着摇曳的身姿,发出悦耳的金银相击之声,她唤了同行侍女,率先离开了此间。走廊里,乙五急匆匆赶来,甲四紧随进屋。
“侯爷,赵知诚在诏狱里死了。”乙五汇报道。
崔荧面色不改,看向甲四,只问了一句:“是他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