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立秋（二）
这是橘子第一次见到静仪。
小静仪今年三岁，周岁则不过两岁而已，用橘子的话来说，还不够上幼儿园的年纪。
这个小娃娃看起来刚能走稳路，她光着脚丫，身上穿着的是贞仪幼时的旧衣，一件素色对襟结扣棉布长褂，浆洗得又薄又软，看起来倒也十分服帖舒适。
橘子仔细瞅了瞅，只见静仪和贞仪的眉眼有两三分相似，但静仪明显更瘦些，不比贞仪幼时总是圆嘟嘟的，面前的娃娃有些单薄，绒软的头微微黄，翘起的尾调皮地落在小小的肩膀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朦胧惺忪。
贞仪半蹲下身，双手贴在膝盖上，笑时露出一双虎牙，笑着道：“静仪，猜猜我是谁呀。”
春儿在旁小声给静仪透露答案：“三小姐，这就是二小姐了，快喊阿姐……”
两三岁的幼童大多只懂得天然依赖身边之人，对未曾谋面的亲情关系尚无十分明晰的认知，静仪一时只有些茫然好奇地看着贞仪，而后目光被一旁那只大黄猫吸引了去，白日里阳光充足，大猫的瞳孔缩小竖成细细一条，对上这双猫儿眼睛，静仪突然毫无预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晚食后，静仪又哭了一回，贞仪又乐此不疲地玩了一回打哇哇的游戏。静仪回过神来，噘起嘴正要生气时，贞仪便掏出了这只匣子来，先取出一只机关鸟，再拿出一只海螺壳，待静仪伸手去要时，贞仪反将匣子往怀中一抱，转身一避，问妹妹：“快想想该喊我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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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过于威风凛凛的橘子，很配合地躲到贞仪身后，扬猫界一贯尊老爱幼的美好传统，只伸出半拉猫猫头偷看静仪。
贞仪面前有一只木匣，匣子里是各类小玩意。
橘子被吓了一跳，下巴一缩，皱眉疑惑歪头——这小孩是害怕它吗？好吧，它承认无数条鼠命在身的它，在江湖上也曾有过类似于丧彪的外号。
王者辅虽死在流配之所，但他生前曾官居一州府尹，官声颇佳，乃是王家当之无愧最出色最光耀门楣的人物，族中对他下葬之处十分在意，不肯同意将人葬在金陵。
王家兄弟便沉默下来。
其余的年轻族人打起圆场，叹息道：“事情已经如此了，死者为大……就不要再争执了。”
“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葬回天长祖坟这件事，却是没有商量的。”那年长的族叔神情郑重：“这事关王家子孙后代的风水，马虎不得。且火葬二字，从今日起就不要再提及了，平白丢了体面。”
小女儿不比贞仪幼时那般好带好相处，她本还担心两个女儿会处不来，而这四年未见，她又觉亏欠了大女儿良多，外头的话听多了，不免又怕大女儿沾染了北地的粗野气……若是两个孩子合不来，她只怕也不知这两碗水究竟该怎么端才好。
两个女儿瞧见了母亲，抬头时，不约而同地喊了声：“阿娘！”
两道声音重叠，一道清亮，一道软糯，喊得杨瑾娘心都化成了水，眼里又冒出泪光来，应了一声，忙走去榻边坐下。
话中虽未直言责骂董老太太，但责备之意也已经很明显了。
静仪早产，自生下来便比寻常孩童体弱，在襁褓中便每日啼哭不停，那是婴儿唯一能拿来表达不舒服的方式，静仪许是因此养成了爱哭的习惯。
“虽说是长大长高了，可怎么瘦成这样……”杨瑾娘心疼地握了握女儿的胳膊：“吉林终究是不养人，这一路上想来也没少遭罪……回头定要好好补一补，你爱喝鱼汤，明日娘让赵妈妈去……”
贞仪一路入城归家，早已满身汗水了，她未曾让春儿服侍自己沐浴：“且去照看静仪吧……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被一桶水给淹着的。”
果然，下一刻，贞仪即伸出了手掌去，突然轻轻拍打妹妹嗷嗷大哭瘪起的嘴巴，随着贞仪的拍击，静仪的哭声变成了极有节奏的：“喔喔，喔喔，喔喔，喔！”
哪怕王锡琛已言明此乃父亲临终交待，最年长的那位族叔也要理所当然地竖起花白的眉毛反问：“……怎能全凭他意气用事呢？”
入秋后，最明显直观的天象变化便体现在天黑的时辰开始慢慢提早，夜短天长的现象开始变化轮转。
离开的路上，回想婆母的态度，杨瑾娘心间几分动容，几分惭愧，又想到年迈的公爹死在吉林那等荒凉处，不禁悲从心来，潸然泪落。
这不满源于王者辅在吉林被草草火葬，他们指责王家兄弟三人“未能及时做出主张”，又唉声叹气地说：“只留女眷在侧，必然是要出差错的，果不其然就捅出了这样大的娄子来……”
杨瑾娘听着婆母话语中对小女儿的关切，稍稍安心一些。
贞仪却开怀地笑起来，从前在吉林时，宛玉便总爱这样逗弄家中幼妹，还邀请贞仪一起玩，贞仪秉承着边界感和做人的底线强行婉拒了，心中却别提多羡慕了，而今她也有个可以拿来打哇哇的自家妹妹了！贞仪如获至宝，静仪如临大敌，橘子转身在小院中溜达起来，四下查看巡逻自己旧时的地盘江山。
如此三个来回，静仪再不哭了，抽噎着打了嗝儿，小脸上挂着泪，躲在春儿身后，抓着春儿的衣角，看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却莫名其妙的阿姐。
杨瑾娘说着，声音一顿，自知失言，赶忙补救：“过些时日，我是说过些时日……瞧我这张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静仪哭声一收，贞仪随即收回手，静仪再哭，贞仪便故技重施——
杨瑾娘身子不好，又不擅与人交际，两位妯娌都在忙着外头的事，她便主动揽下侍奉婆母的差事。
一声“阿姐”到手，贞仪心花怒放，笑眯眯地揉了揉妹妹毛绒绒的脑袋，拉着妹妹来榻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