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希尔达都这么说了,陶乐思就没有理由不把车开到飞起。她在穿过第一条街的时候,就已经从一档加到了五档,甲壳虫的灯光划破了黑夜,飞快地从城镇中疾驰而出,开到了郊外的树林之中。
这里本来就地广人稀,尤其此时已是深夜,路上一辆车、一个行人都没有。陶乐思踩着油门,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要驾驶着这辆老式的大众轿车,一直开到世界的尽头。汽车速度越飙越快,六十、八十,接近一百。
车子上所有的车窗都已经被摇了下来。冬天的冷风灌入车厢,希尔达解开了她的头发,任狂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她们像是都感觉不到冷一般,风吹动着一切能够被吹动的东西。陶乐思偶尔瞥一眼希尔达,她仰起头,闭着眼睛,好像是在感受狂风迎面吹拂的寒意。
在陶乐思的印象中,希尔达的装束与谈吐都像是一个清教徒,一个修女,完美契合一座沉闷的音乐学院女主人的形象,但是此时,她突然意识到,希尔达或许也有年轻而狂放的时候,那时她的眼睛会闪动美丽的光彩,嘴唇丰满和红润。
汽车一路飞驰到山下。在山谷中的开阔处,希尔达说:“停下来吧,桃乐丝,太晚了,我们不上山了。”
陶乐思减档,踩下刹车,将车停到路边。
希尔达的头发已经被完全吹乱,垂在肩头;陶乐思估计自己也被吹得像梅超风一样。她们坐在车上,彼此对视着。汽车大灯撕破了山中的黑暗,照出前方一隅空间,仅属于她们的空间。
“刚才兜风,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柏林,在舞团中,”希尔达说,她从衣服中想要找烟,但是没有找到,于是作罢,“舞团中有一些时髦的女孩,她们带着我去了一间舞厅。”
她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点苦涩的笑意。
“我法,随意地更换着舞伴。一个人拉着我的手,很快就换成了下一个人,身体贴在一起,迷醉又疯狂。我以为我喜欢那样……终于,深夜,我和我的朋友们从那里出来了,我回到了舞团中,我看到了爱德华,他正在费力地打扫着卫生,努力弯着腰,从一排座位底下扫出来破碎的汽水瓶和香烟纸……我忽然就心软了,同时产生了一种对爱德华的愧疚。”
陶乐思没有说话,她只安静地看着希尔达,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希尔达看了看车窗之外,汽车灯照射不到的范围一片漆黑,这一夜不是晴夜,天空中无星无月,连半点朦胧的山影都无法看清。
“我们下车跳一支舞吧。”希尔达说。
说起来,这种提议挺好笑的。在冬夜中,山上的冷风嗖嗖往下刮着。公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经过的车辆,唯一的光源就是车子的灯光,也没有音乐。
两人下了车,站在马路的中央。
“还是跳探戈吗?”陶乐思问。
希尔达想了想:“不,华尔兹。我数着拍子,你握住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前进的时候后退,在我后退的时候前进,跟上我的节奏——一、二、三,一、二、三。”
陶乐思大致知道标准舞的华尔兹舞步,所以并不太费劲就跟上了希尔达的节奏。她们随着节拍的旋转、摇摆、移动。
起先是希尔达占据着主动的位置,但是渐渐的,陶乐思感到自己的身体舒展开了,而希尔达的身体距离她太近,陶乐思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声,在冷风之中,她的呼吸温暖而真实。
在一个应当下腰的动作时,陶乐思温柔地朝希尔达倾身而去,随后,她松开了希尔达的手,拥住了她的腰。
希尔达比她想象得要瘦。在希尔达面前,她的身高并不占据优势,但是借助着刚才的舞蹈动作,在希尔达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前,陶乐思已经低头,吻住了希尔达的唇。
冰冷,柔软,冷淡得像某种香料,又柔情得像缎子。除了冬夜的寒冷,陶乐思并没有尝到更多的味道。
她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希尔达猛地将她推开,她可以顺势来一个后空翻连带托马斯回旋保持住平衡。
可是希尔达没有推开她。
希尔达直起腰,她的双臂同样拥抱住陶乐思,这回是她占了上风,低头回应着陶乐思。
在寒风之中,希尔达的一切都是温暖的。
但是她们很快就又分开了。汽车灯光下,陶乐思看到希尔达的面颊上布着一抹近乎病态的嫣红。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无尽的黑暗,伸手抹了抹嘴唇。
“你到底是谁?”希尔达用低到近乎听不清的声音问。
“我是桃乐丝,do-ro-thy,”陶乐思缓慢地念出每一个音节,“世界上有无数的桃乐丝,我也是其中一个桃乐丝,如此而已。”
希尔达再度走近陶乐思,她似乎想要拥抱陶乐思,但是出于某种顾虑,她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
“桃乐丝,你又是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后。”陶乐思看着希尔达苍白的脸,和被风吹乱的头发,微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