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捏着一把牌过来,左右为难,到底抽出一张。芸娘抬眼一瞧,“咦”了声,“大嫂子,你的脸怎的了?”
“发了癣,也不知哪里惹的,痒得很。珠嫂子给我找婆子配药去了。”
这事虽小,也算新鲜。巧兰抑着嗓子惊呼一声,“别是昨日用那井里的水洗脸招的吧。”
月贞坐下来观她的脸,“你也洗了,怎么好好的?”
“我带着脂粉,不过是沾湿了帕子蘸一蘸,你一把水一把水地往脸上浇,能比?”巧兰两边睃一眼,搭近了脑袋,“听说那口井有些不干净。”
她这鬼鬼祟祟的语气,绝不是一般的“不干净”。她是听过些风言风语的,不免添油加醋,说得更玄妙几分,“听说那口井淹死过一个女人,是我们二老爷在北京的一房小妾。那时二老爷刚到北京一年,先娶的她,按规矩送回钱塘来见霜太太。”
说到此节,她将眼锋一转,有意无意落到芸娘身上,“谁知那女人在家里与个家丁生出些首尾,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了。霜太太还没追究,她怕给老爷知道,先跳了井。捞起来时,脸皮都泡烂了。”
月贞立时觉得脸愈发痒了些,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梦,恰好一阵风吹进来,她与芸娘两个皆是浑身发冷。
芸娘是与巧兰同年嫁过来的,可芸娘性子岑静些,不爱打听是非,也是头回听说。
难得的,她攥紧了牌,低着眼笑了笑,“谣言吧,那口井既然死过人,怎的还在那里打水吃?”
“厢里只得那口公井,不在那里打水就得绕到小清河去担水吃,逼得没法子。贞大嫂,你昨日弯着腰在井前,在里头看见什么没有?”
经她一问,月贞简直怀疑那梦不是梦!她吓一跳,把牌摁在案上,“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我看见她?可是没道理的事。”
芸娘暗里瞅巧兰一眼,微微勾上唇角,“是呀,就是有鬼,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干我们什么事,犯不着怕。”
巧兰笑道:“也不见得是有仇才寻来,或许她要寻个与她处境一样的女人去顶她的罪,才放她超生,也未可知。只不过错寻了贞大嫂,所以贞大嫂脸上只犯了癣,并没有别的不适。”
说话间,她的眼风又溜到芸娘身上去。
错寻了人,那对的人该是谁?芸娘脸上微红,只顾将牌看着,“三万。”
月贞心下想起梦里那女人喊着“淫妇”,不知在喊谁。横竖不是她!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最不信这些鬼啊神的。”
“你不信也不行。”巧兰高高地笑睨她,“那年她刚死,鹤二爷就得了怪病,昏了好几天醒不过来,梦呓嚷着有个女人要拿他的命。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不是那老师父来化他出家,他恐怕命也保不住。这难道是假的?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恰值那头算完了账,琴太太吩咐摆午饭,因下雨,叫她们在这屋里一齐用饭。几人又挪到那头去。冯妈上前问:“叫不叫三姑娘过来吃?”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湿漉漉的,路上滑,不好叫她了。”
可见琴太太“体贴”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到底也分个内外亲疏,但也是人之常情。
饭毕雨停,云翳渐散。月贞心里记挂着那口井的事,回房搽了些药膏子,睡在床上问珠嫂子。珠嫂子倒是听见底下人议论,说法与巧兰一样,玄妙得很。
她是不信邪的,只觉那梦做得怪,想去向了疾打听,又顾忌着脸上没好,不能给他看见,因此耽搁住没问。
耽搁两日,阖家启程回钱塘。还是那些车马,不载亲戚,宽裕许多。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辆马车,琴太太与惠歌共乘,巧兰芸娘皆是夫妻对坐。独月贞领着白捡来的儿子,心烦意乱大眼瞪大眼地在马车内颠簸。
元宝因别爹娘,哭得眼圈红红的,现下还兜着一泡眼泪,偷偷抬眼瞄月贞,有些怕她似的,一只手抠着座上的褥垫。
半晌无话,月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语调轻盈高傲,“你怎的不喊我?”
元宝怯生生地抽两下鼻子,“喊什么?”
“喊娘呀。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
元宝一听这话,嘴一瘪,泪一滚。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贞心软了,想那么小个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算起来,两个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你过来,我抱着你,路上颠,仔细给你颠下来。”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袍子扭得乱糟糟,总算挪到月贞身边,仰头将她望着,“你往后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将他搂着,“一门子亲戚,见是见得着的。”
这话不过是哄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过继过来,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往后还是少见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
月贞不忍告诉他,到了别人家,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
归家到门上,两宅的人各自分散。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在人堆里眺望,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