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楼下说书人也停了嘴,一楼的听客和酒客都安静下来,等着仪仗过去。安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端着个同样被倒了的空酒杯,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转而望向窗外热闹的人群。
他神色漠然,仿佛这喧天的热闹对他而言只是窗外一出他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戏。
南穀坐在他身侧,看着他深邃而淡然的黑色瞳孔,只觉得陌生。
待到那乐声过去了,南穀才道:“……你多少给点面子,毕竟那祭祀祭的是……”
他这次话又没说完,就皱了眉。虽然里头外头都是热闹的很,但他仍旧能听见他们这包间门外响起的急促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混乱的人语、桌椅挪动声、行酒令的吼声与说书人重新拍板说书的声音。
是冲这里来的。
可是这个关头,几乎所有人的眼都看着外头祭祀的仪仗,谁会在这时候过来?
南穀目光瞟向门口。
就在这时,窗棂纸上晃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接着,便是叩叩的敲门声。
安钰手中的酒杯猝然落下,定在那酒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酒杯的那一瞬落定,仿佛一个咒语,一条白色布帛自安钰袖中翻出,灵魅一般缚在他的眼睛上。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有人扶起滚落的茶盏,有人伸手行出酒令,有人刚刚端起酒杯。
然后,安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贺府的老爷贺泗。
他又矮又胖,满脸的肉可笑地堆在一起,勉强凑了一副憨态可掬的福相。正月十五的日子里,他披了件厚厚的狐狸毛斗篷,但肥大的手掌却忍不住搓着,看起来有点神经兮兮的。
安钰没有站起来打招呼,只是干干巴巴地叫了一声:“贺老爷好哇。”
街上的乐声和人语忽然炸开来,他这句本就没什么感情的话就彻底被淹没在了喧闹声里。
于是,这包厢里几个人,便都没有再说话,颇有默契地等着那仪仗和闹声过去。
其实,论财权,贺府是当地最有权势的府邸,据说贺老爷贺泗本人是经商起家,后来发家致富,便培养几个孩子读书入了仕,如今竟是一门三进士,荣耀得很。
后来,为了成全自己儒商的美名,贺泗干脆在溪山城建了个书院教书。溪山书院经贺泗一番招募建设,竟也发展得有模有样,历届科举人才辈出,名誉响赫一方。
而安钰在这里,只算是贺泗溪山书院去年才募的一名教书先生。
“安先生。”
待到酒楼外面稍静了些,那贺老爷便冲他作了一揖,居然还颇为恭敬地道,“贺某此次冒昧拜访,实是有要事相求。”
“哦?稀奇啊。”安钰道,“在下何德何能,让您特地造访?”
他声音冷淡,仿佛元日里初落的新雪。
“啊,是这样。”贺泗掏出汗巾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他手下一个侍从搬过一个椅子让自家老爷坐下,“舍孙不才,赶考四次,皆名落孙山。所以……贺某此次特地前来……是想让安先生莅临寒舍,教授舍孙……”
“不对吧,贺老爷。”安钰笑道,“教授舍孙句读经传之事,不至于在这正月十五元宵加祭祀山神的大日子里抛下阖家团圆来酒楼堵安某吧?”
这态度很明显了。
贺泗早年奔波劳碌,最擅长看别人脸色,即使现在大富大贵,家族显赫,也没有丢掉那谨小慎微谄词令色的习惯。眼下有求于人,他自是赔笑道:“嗐,这不是今日在家见犬子检查舍孙的早课,一时气着了,就冲出来了,路上想着您大概在酒楼,就来碰碰运气,哪成想……”
忽然,他话头一转,道:“若先生愿意入我贺府教授舍孙,老朽愿以重金答谢——不仅如此,还有先生您记挂的那坛子私酿,也赠予先生。”
安钰似乎一直是耐着性子听贺泗说话,但他面上那敷衍的微笑在听见后半句话后,才终于变成了一个还算是真诚的笑。
“当真?”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安钰一向好酒,而贺泗的私酿又是出了名的好,所以如此条件,不能不让他动心。
见安钰松了口,贺泗忙笑道:“那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成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