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母中年失子,一夜苍老许多。从前还会与小辈说笑的性子,变得愈发沉默阴沉,与各房的人都不甚亲近了,更阻着儿女与其他小辈相处。
可大家都没怨过他。就算是当初得知苏籍死讯,夫妻俩万分悲恸时,对苏衡,连一句口不择言的指责也不曾有过。
但这样,苏衡就不会放在心上了么。
这件事在他心里扎下了更深的根,每到这样团员的日子都会想起那位笑声朗朗,授他以武,已经不在的兄长。
“……当初害四表哥的人,已经都不在了吧。”
“嗯,都不在了。”
当年,苏衡在西北时,亲手杀了通敌将伏兵驻扎位置告诉乌蛮王子的陈氏父子,连带着他们的亲兵。
血色好似又氤氲上来。满目的红,他头一次杀这么多同族之人,都是当时的同僚,亦或是从前的同窗。
被剑割开脖颈之前,陈父慌张至极,在生命被威胁时又拼尽全力,厉声厉色喊道:“纵你皇亲,世子之尊……也没无令诛杀朝廷二品命官的道理!”
可此时不杀,回绥都之后,陈氏大族消息灵通,手段精明,待其洗脱罪名,亦或是伪造证据栽赃他人么?
若有明确的证据,他可以等。
但没有。通风报信之人已被陈氏父子干净利落地清理掉。若要再查,说不定多少年才能陈情,当时的苏衡势必要为兄长讨个公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中只余杀戮。
衣袍被血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拿着剑的手冷不防松开,不自觉颤着,上面满是暗红黏腻的血污。
他从恍然中抬头,满是尸首,都是与通敌有关的人。
皇帝闻此不免惊怒,陈氏父子虽有通敌排挤同僚之嫌,可圣懿未下,陈氏乃百年世家大族,苏衡如此行事……到底是僭越了些。
可知情人又都明白,若不是苏世子如此决断,那父子二人定有逃脱之法。
皇帝是苏衡亲舅,又向来偏爱这个外甥几分,却也抵不过朝中的浩浩荡荡的反对之声。
苏衡带着苏籍的尸骨回绥都,也被夺了为将的资格,自此再未去西北。
“以后,乌蛮会被逐出中原边境的。”
“嗯……”
苏衡刚应下,却见颜沅竟拿起那边闲置的酒杯,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随后颜沅半站起身来,将她的杯子伸过去与他手虚搭的那个杯盏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响儿。
她绵言细语道,“今日月圆,沅儿与表哥一起敬四表哥一杯。”
“好。”
颜沅一口就将杯中酒全喝掉了,苏衡阻止都没来及。
他见她被辣住,表情都变了,小脸皱成一团,连连嘶着气儿,又觉她好笑。他还想着等会儿回去定要嘱托她睡前喝些醒酒汤,不然明天定会头疼。
这是王逸之送过来,在地下埋了许多年的杜康酒,哪里能和刚才的樱桃酿相比。
苏衡本想劝颜沅少饮些,可见她只是小口抿着,又撒娇卖乖地要陪他一起,便也只好允她再喝一小杯。
两人就坐在石桌旁,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话,话题跳来跳去。苏衡说着从前在西北的事,颜沅一直微微歪头,认真听着。
后来说到杀了陈氏父子时,他呼吸突然停滞几瞬,心中莫名浮出一个问题,整颗心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中,“会怕么?”
颜沅已经有点迷糊了,一时没能明白苏衡的意思,“什么?”
苏衡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明明色泽干净,可他总忘不掉沾满血污的样子。
可能是苏籍的血,也混着旁人的。
他始终忘不掉三年前薄暮冥冥的血夜。
他开口问道:“我曾杀了许多人,沅儿……会怕我么?”
他并不像三堂兄苏晨那样始终干净。
从前在西北杀人,如今在绥都争权夺势,与朝中的老狐狸勾心斗角,过着日复一日的乏味日子。
沅儿讨厌他么?这样,狠心且无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