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华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以长子姚宜苏天资过人,十七岁就做了太医署的医师。同龄者还是医徒之时,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而盛名之下,姚宜苏还生就一副卓然风姿,那张俊逸的面孔不知入过多少京都少女的美梦。
诚然,露微也曾是这些少女中的一个,但又比旁人幸运得多。她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自出生便与姚宜苏定下的婚约。可所谓优势也只到她十三岁就戛然而止了。
三年里,华氏处处刁难,恶语相向是平常,无端的责罚也让她伤痕累累。她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但每一想到姚宜苏,也就默默认了。只是,姚宜苏从未给过她半分回应。
露微起初也并不在意,只觉得姚宜苏术业精湛,定然有些傲气。然则时间一长,许多事就浮出了水面。原来,姚宜苏从不认可他们的婚约,也早有一个相知相许的恋人。
听闻那女子有着与姚宜苏般配的才貌,只是女家高贵,而姚家早年经历风波,家道中落。门第本已悬殊,又有婚约横亘中间,那女子便很快被父母另许了他人。从那时起,姚宜苏就立志奋发,没几年就崭露头角,令家族得以振兴。
便是这样的情状,露微也一度安慰自己,姚宜苏志存高远,才能卓越,是个值得托付之人。而那女子既已嫁人,便与姚宜苏再无可能,迟早是会被淡忘的。
可这些想法只是情窦初开的天真,无论她怎样主动讨好,姚宜苏都视而不见。就算看见她被华氏责打的累累血痕,身为医者的姚宜苏也只是教导她要顺从母亲的心意。
露微伤心过,哭到近乎晕厥,但也在那些血泪交加的时日里渐渐变得清醒了。她学会了不再靠近,把姚宜苏当成一幅画作远远观赏。那些情意留存心间,只待岁月自行磨洗,好时便好,坏也随他。
想到这里,露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休书,然后笑了。三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心里轻松极了。
“长嫂!长嫂!”
正要转身,门楼间追来了那对小夫妻,未及站定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到了露微怀里:
“长嫂,这些银钱和穿用你先拿着,寻个安身之处,千万要等阿兄回来!”
“对!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是糊涂了,等阿兄回来劝了,必定是要接你回来的!”
此情此景,露微听来又作一笑,欣慰的笑。若说在姚家的三年还有什么欢愉,便大多是这二人给的。
相比姚宜苏的天赋异禀,同为华氏所生的二郎姚宜若就显得逊色多了。但露微深知,二郎不过是晚出生了六七年,赶上了家道中落,却没轮得上为家中出力。自小只被教导好好读书,不要给家中添麻烦。因此,也就养成了一派温良谦和的性情。
至于姚宜若之妻,则是他的老师,国子监四门馆博士杨献的长女。杨家也非豪门,却是难得的清贵儒门。国子监多的是世家子弟,姚宜若的出身只堪陪末座,但杨献肯把女儿许婚,也正说明了这个学生必有过人之处。
杨氏既有家学渊源,便也出落得娴静知礼,清雅脱俗。自两年前嫁到姚家,不但与姚宜若志趣相投,十分恩爱,竟也能对露微毫无俗见,主动结交。
露微受罚时,常是二郎挡在前面;露微伤病时,也是杨氏守在榻前;每年的九月初三是露微生辰,他们甚至会从五月起就开始准备……露微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血亲了。
“我有钱,我当日嫁妆虽然不多,但一直不曾动过,够我吃喝一辈子了。”露微说着便把杨氏塞来的包袱还了回去,“算起来,终归是我受你们的恩惠多,若我还有造化,必有报还之期。”
“长嫂!”杨氏含泪摇头,纤细的身躯禁不住颤抖,“你哪里还有钱!你把嫁妆都给了雪信,还当我们都不知道吗?!”
听到“雪信”两个字,露微骤然失色,惊诧之际却避开了目光,“总之,我可以活下去。”
说完,露微决然转身,任凭二人呼喊,只一步快似一步。
……
不等露微的身影消失,二郎夫妻已被华氏遣人拉了回去。华氏就站在前庭中央,如塑像般望着他们走近,甫一开口,却是先唤杨氏:
“淑真,你是诗礼之家出身的女儿,凡事自应规行矩步,二郎若是言行有失,你也该提点规劝,方是为妻的本分,懂吗?”
杨氏原是预备着一通责备,不料只是如常的教导,但显然又没那么简单。她心下琢磨,觉得事已至此,万不可再火上浇油,便顺从道:“息妇明白,还请母亲放心。”
杨家这门亲原就深合华氏心意,故而华氏待杨淑真由来宽容,更无责骂之事。叮嘱过这一句也就罢了,目光重又回到儿子身上。
“母亲,儿何时言行有失了?就因为我送了送长嫂?”
姚宜若眼见母亲瞥向自己,抢一步反问起来,面貌是恭敬的,却暗自拧着股劲。杨淑真一听便觉不对,连忙扯住他的袖子细声劝阻,却无用,反被丈夫拉到了身后。
“二郎,母亲的话你也不听了?”
在长子的光芒之下,华氏眼中的小儿子总是文弱之态,年纪尚轻,也不足担当,为宋露微哀求挡罚是有的,却从没有这般近乎质问的神态。她惊讶,也自然怒从中来。
“那贱妇既已被逐,以后不许再如此称呼!”
姚宜若深吸了口气,袖下双拳紧握:“儿自幼苦读,母亲亦教儿效法圣贤,要做君子。可如今,儿是该听母亲的,还是圣贤之言?圣贤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想要保全自己,必要先存助人之心,若凡事只知趋利避害,则其祸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