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轻轻地拂掠在长柄圆顶、缘垂流苏的伞盖上。
一眼望去,趱行于瀚海中的仪仗队,和那大辂后的十余万军民,竟都节奏如一,分毫不乱,在横无际涯的沙漠里,默然向东。
处理好琐细杂务,已至九月底。
十月初一日,魏主携沮渠宗室及官民百工,回返平城。
在这三万多户迁民中,原河西国的文武大臣,都去了十之八九,所余的不过多是如刘昞一般的耆老。
“年轻人,到底还是在乎仕途经济的嘛。”斜坐榻上,拓跋焘擘帘瞧了瞧车外的风景人阵,又转首看了看花名册,脸上自有一派洋洋的笑意。
崔浩从旁侍奉,也每每颔首笑言。
实则,河西士人入仕于大魏,最为欢喜的人,只怕还不是拓跋焘。
谁都知道,河西士人,多来自中原腹地。
昔年,陶翁笔下的桃源中人,是自绝于世,不知魏晋之民,不值一效。而眼前这些避乱的世家大族,则像是移栽的繁树茂叶,在时光的淬炼下益发壮大根深。
日升月恒,沧桑百年。他们迁往平城,自然也将融为一炉的两地文化,尽数传至大魏。
如此一来,大魏要想争夺正朔之名,应该更为容易。
刘宋……
不知为何,口中念起这两个字来,崔浩心底会涌出一股涩意。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正朔”二字于他有着怎样不足为外人言说的意义。
出发之前,武威公主已将她对河西诸臣的秉性品貌,都一一详述过。
彼时,崔浩特意记下了十余人的名姓,只待日后一一栽培莳育。
相对来说,皇帝更为欣赏的,是有一技之长,或是头脑灵便的武夫。
比如,当年的毛修之,今日的伊馛。
便在姑臧城的最后一夜,拓跋焘置酒宴宾,着伊馛表演“曳牛”的把戏,以侑宴欢。
那日,伊馛拖牛倒行,居然能赶上奔马之速,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吕氏春秋》曾云:“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棬竖,而牛恣所以之,顺也。”疾引牛尾与拖牛倒行同样有悖于牛的天性,可想伊馛的能耐之大。
拓跋焘看得抚掌大笑,又多喝了几盅,醺醺然扬赞道:“崔司徒智略有余,朕早已心悦诚服。却未料,伊馛不过一弓马之士,竟能拥有与崔司徒同样的见地,实在是令朕惊诧万分。”
对此,崔浩口中虽曰“何必读书才做学问?前汉的卫、霍二人便是绝好的例子”,私心里颇不以为然。
说伊馛赋性忠谨、力大逾牛倒是不假,但此人之见地,又如何能与他这出身清贵、智慧圆妙的才士相较?谁一辈子还没个押上宝的时候呢?
腐草之萤,竟欲与日月争辉?崔浩轻轻摆首,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的轻鄙之色。
当然,他是个善于掩藏心思的人,否则也不能伴君于前,却无甚疏漏之处。譬如晚宴那日。再比如眼下,上一瞬,他犹在思虑着“正朔”之事;但又在须臾之间,亦能迅然抽离,与人君说起穆寿渎职一事。
7
皇帝车驾尚未返抵平城,便有两桩要事传来。
一是,拓跋焘前脚刚走,张掖王秃发保周便据众反叛,霸去了张掖重地;二是,连日以来的平城之围已然解去,算是有惊无险。
有失有得,两桩事颇有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意味,但拓跋焘也并不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