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无数人在欢呼高喊着“齐将军”,而齐鹤唳恍如未闻,只怔怔看着江梦枕的笑颜,转战江陵千里奔袭、伏击狄兵生死血战,其实他岂是为了苍生天下?唯独是为这一笑而已。
众人只知晓这一战保住了百年未经战火的富庶江南,却不知晓齐鹤唳流了多少血泪、经了多少伤病才有今日的一身荣光,才敢再次出现在心上人面前。但当他终于能让江梦枕为他而骄傲的时候,却发觉两个人只能这样在人群中相对而立、再不能贴近一分,因为他已不再是江梦枕的丈夫,他的胜利与荣耀都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江梦枕共享。
他失去了江梦枕,此后人生中所有荣耀欢悦的时刻都平添了三分遗憾,在鼎沸的人声中,齐鹤唳恍惚地想,如果这是他和江梦枕的初见该有多好,他终于有能力为江梦枕做很多事,不再是那个趴在墙头被画花了的顽童,只有一颗无用而幼稚的真心。但齐鹤唳同时又极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遇见了江梦枕,他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不可能有这样被万众簇拥的一天,从一个无人在意的庶子到声名显赫的一军主将,十余年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配得上江梦枕,是对江梦枕偏执到有些扭曲的爱意造就了今日的齐鹤唳,这段遗憾而怅惘的深情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盔甲,他披着这件盔甲在乱世里争雄,其下是满身的伤痕和无可言说的悔恨与落寞。
齐鹤唳一战成名、声震江陵,城中的美人们挥舞着香风阵阵的手帕,把鲜花和水果往他身边掷去,他们都爱他年少英俊、赫赫威风,可只有一个人爱过他的软弱和卑怯,世间的男女总想直接摘取树上成熟甜蜜的果实,却不知道当年的他是怎样的青涩发苦,是有人用眼泪将他浇灌成了如今的模样。一个石榴砸在齐鹤唳背上,晶莹的红色果实散碎了一地,二人同时往地上看去,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齐鹤唳看着地上淡红的汁水,忍不住想起挽云轩里浸透了血的锦被,江梦枕却笑着道:“你还不回头看看,我们江陵城里美人如云,个个妩媚鲜妍”
得胜而归的快慰转瞬间烟消云散,齐鹤唳的心仿佛被这颗石榴砸得稀巴烂,他不愿去想江梦枕言下何意,只觉得那些由红着脸的少男少女向他投掷的花果全变作了纷纷血雨,他忘不了床褥间刺鼻的血腥味,更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刻石榴迸溅出的甜汁,那些花上的露水和水果里的蜜汁都浸染着江梦枕的血和泪,如果他因众人的追捧爱慕而感觉到一丝得意,那他真就成了世上最无情无义的男人,“我没兴趣,”齐鹤唳的情绪低落下去,忍着难受硬梆梆地说:“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也太轻浮了”
这本该是齐鹤唳无限风光的时刻,但是他敛目垂首的一瞬,脸上显露出的表情仿佛仍是齐府里那个闷闷不乐的二少爷,江梦枕太熟悉他的动作神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高兴?江陵民风如此,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感激你、钦慕你罢了”
齐鹤唳抿着唇摇了摇头,“快进去吧,我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舒服。”
“哪儿就看死你了呢,面皮这样薄”江梦枕轻笑着转身回府,齐鹤唳用手虚护着他,跟在他身后进了大门。江梦幽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侯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从功利上来说,她是该盼望他们和好的,这样齐鹤唳才会更加舍生忘死地为他们卖命,江家与玄甲军的联盟看似紧密,其实他们所依仗的只是齐鹤唳对江梦枕的感情罢了。经过晋王的事,江梦幽已不再相信这些情情爱爱,虽然目前齐鹤唳仿佛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江梦枕,但只要他另娶他人,这个联盟转瞬就会破碎。
可江梦幽到底狠不下心逼迫弟弟什么,她能从江梦枕的眼底眉梢看得出来,他仍对齐鹤唳有情,但有情与和好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有些人虽然彼此难忘,却终究不能重归于好,也许是缘分已尽、也许是失去了重来的勇气,隔着一段距离相望而不相亲,让对方成为心底的一颗朱砂痣,或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声飘渺轻叹,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江梦幽迎上来道:“恭喜将军得胜,你们可擒住五皇子了么?”
“他被我刺了一枪,被军士押在后军,”齐鹤唳恭敬地说:“南宫先生会在三日内拟好会盟文书,等王妃过目后,会由信使送至各路义军处,届时我们拔营至江边,让义军的使者们坐船过江来见,以防有人通敌偷袭。”
江梦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已命人备下好酒好菜,犒劳玄甲军的将士,万望赏脸尽兴。”
“多谢王妃。”
江梦幽拍了拍弟弟的手背,“梦枕跟我回内院去吧,让将士们放开些庆功,若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江梦枕应了一声,向齐鹤唳柔声道:“铠甲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快去沐浴更衣,晚上好好喝几杯,今日你是江陵城的英雄,怎么高兴得意都不为过。”
齐鹤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赧然地说:“怪我没注意,你是最爱干净的我、我不喝酒,晚上正好和南宫先生商议接下来的行军布置。”
“你不休息,难道人家南宫先生也不休息吗?松快一天吧,你又不是我的奴隶,更何况,从军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呢?”
齐鹤唳脸上发烫,讷讷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混帐话。”
“小饮怡情,我以前可从没有不让你喝酒,是你自己”一个“傻”字从舌尖吞到肚子里,他们到底曾是夫妻,说话做事间常常不经意地流露出熟稔与亲密,江梦枕自觉有些越界,收了声随姐姐往垂花门走去。
“梦枕!”齐鹤唳舍不得就此分开,在他身后怔怔喊了一声。
江梦枕回眸一笑,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别再郁郁不乐的,好么?”
齐鹤唳的目光直追着他们进了内院,他起伏的心绪被江梦枕的两三句话奇艺地抚平,好像被主人捋顺了毛。李参军与张副将结伴而来,见齐鹤唳望着内院傻站着不动,张副将不由笑道:“咱们小齐真是个痴情种子,都过去三年了,对他的夫郎还是这样念念不忘。”
“叫什么小齐,要叫将军!”李参军上前拍了一下齐鹤唳的肩膀,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江公子可还念着旧情?你这样帮他们打天下,他可感动了没有?”
齐鹤唳垂头道:“我也不知道,他说不怨恨我,与我说话时倒也和颜悦色的”
“那就是有戏呗!”张副将大大咧咧地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喝上你俩破镜重圆的喜酒了!”
“我没敢想那么多,”齐鹤唳低低地说:“先打回京城、坐定大事要紧。”
李参军解意道:“你是觉得那时才有资格和他提起吧?”
齐鹤唳“嗯”了一声,“我也不必瞒你们,我本以为他再不会原谅我,但是重逢后他对我的态度确实让我心底燃起了一点希望无论因为什么原因,虚与委蛇也好、故意逗弄也罢,我全认了,只要有一点机会,我就不会放弃。但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放不下,肖华没有抓到,我到底无法给梦枕一个交代,这件事都没解决,我怎么有脸开口呢?”
张副将“哼”了一声,口气恶劣地说:“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那两个人早就死了!瘦猴儿那厮就是个拎不清的蠢蛋,等进了京城咱们得了厚禄高官,看他后不后悔!”
“你也不必说那些没用的,焉知你我有命活到京城?”李参军搂住两个兄弟的肩膀,“先别想那些烦心的事,今夜不醉不归才是正经!”
当兵的人大多喝酒,除了以壮胆气之外,更是因为喝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顿会在哪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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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梦枕陪着瑜哥儿珍姐儿在花园里玩耍,江梦幽站在一旁,几次想要询问弟弟心里的想法,却到底没有把话问出口,若江梦枕说他想与齐鹤唳复合,她该阻拦吗?江梦幽对齐鹤唳仍然心存芥蒂,只不过形势比人强,她隐忍着不说罢了,江梦枕要是再嫁给齐鹤唳,是不是还会受伤受罪?
可如果江梦枕告诉她,他不会再与齐鹤唳和好,江梦幽更会觉得难办,她是该劝江梦枕与齐鹤唳说个清楚、让他趁早不要妄想,还是劝他暂时忍耐下来、好好地利用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前者可能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后者又像卖了弟弟去换前程,左右都是为难,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梦枕温和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在心里百折千回地品味琢磨,真心假意、为情谊还是为权势,谁也猜不透他心底到底是怎样打算的。而搅乱了一池春水的江梦枕安之若素,不解释也不改变,仿佛是一朵温柔的莲花,在月光粼粼的波心兀自开谢,全然不在乎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与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