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凰踌躇地站在庵堂门外,他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忙迎上去道:“江公子在佛堂正殿,可能是吓到了,毕竟是个高门绣户里的哥儿,哪儿见过征战杀人”
齐鹤唳下了马,把马缰向他手里一扔,“我只要你带兵保护他们,谁让你领他去观战?军师总是自作主张,贸贸然帮我求亲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
“将军莫闹,张副将喝醉时说漏了嘴,他说将军心有所属,这几年处处远着哥儿姐儿,就是为了那人守身如玉,”南宫凰打趣地挤了挤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只是再怎样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也抵不住西施活生生地立在眼前,等将军见过晋王妃之弟,便知我所言非虚,若错过这样的佳人,必然会懊悔终生!”
齐鹤唳看了他一眼,失去江梦枕的这三年,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品尝着懊悔的滋味,江梦枕在离去之前,留给了他那样一个巨大的震撼,他们明明互相深爱,却既无善始、更无善终,他屡屡与江梦枕闹别扭,都是因为觉得江梦枕不够爱他,他以为两个人如果相爱,一切的矛盾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现实甩了他一个极响亮、极疼痛的巴掌,齐鹤唳这才发觉,他对感情的认识浅薄到可笑,原来两个人即使深深相爱,也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境地,而他那一腔并无作为、反而饱含着嫉妒与贪婪的热爱,在江梦枕静默无悔的付出面前,显得那样荒唐可笑。在日夜的思念和反省明悟中,齐鹤唳对江梦枕的感情比当年更深长,狄人渡江南来,他在第一时间追击而至,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苍生大业,他策马提枪、转战千里,只是为了江梦枕一人而已。
现在,南宫凰误打误撞地再次将一个得到江梦枕的机会送到他面前,齐鹤唳在惊诧之余、更是怅然,如果他仍像十七岁那年一样,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以侥幸的心态迫切地去迎娶他的心上人,那样将会产生怎样苦痛的结果,齐鹤唳已是心知肚明。一段姻缘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开始的,当年的侥幸,让齐鹤唳久久认为,他不过是江梦枕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的所谓“联姻”,亦会令江梦枕觉得,他是为了权势名位才又来纠缠。
齐鹤唳抬眼看着头顶上“慈航普渡”四个大字,真觉得江梦枕就是他的观音,他的到来点化了齐鹤唳的爱欲情志,他的离开让齐鹤唳开始醒悟般的痛悔自省。方才山下山上的匆匆一瞥、完全看不真切,但他已经感受一种克制不住的震颤,险些在阵上握不住枪,现在他要进门去与江梦枕面对面的说话,齐鹤唳深深吸了口气,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犹疑,他站在庵堂门口,低声问:“我身上可沾到血了吗?”
南宫凰见他反复整理着自己的铠甲,又用手指来回捋着盔帽上的红缨,心里暗自偷笑,他骨子里有三分恃才傲物的清高劲儿,常以出世的冷眼俯瞰人间,此时不免觉得无论世人如何自诩深情,听见美人在内都会流露出跃跃欲试的企图之心,因而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没有,将军英姿不凡、气宇轩昂,王妃之弟一见将军,必然会芳心暗许”
“我身上可沾到血了吗?”齐鹤唳盯着庵堂的大门,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太多的往事历历在目、一瞬间翻滚在胸口,问话在这种时刻不过是个舒缓情绪的方式,并非为了知道答案。
南宫凰终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齐鹤唳足下生根般在庵堂外站了许久,其间又问了他好几遍身上有没有沾到血迹,逼仄的情绪弥漫在方寸之间,南宫凰诧异至极,就算在大战前夜他也未曾见过齐鹤唳如此紧张无措的模样。齐鹤唳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握紧双拳、抬脚迈步,月光追着他的背影进了庵堂,又被反手关上的门挤了出来,南宫凰看着紧闭的门心里开始打鼓,生怕有什么预料未及的事,误了他们谋划的大业。
江梦枕跪在蒲团上,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铁甲磕碰的金属之声,他急急地低下头去,齐鹤唳站在他身后、庵堂里半晌无声,而后传来“哗啦”一声脆响,齐鹤唳直直跪在他身旁的蒲团上,江梦枕目之所见是齐鹤唳泛着乌光的军甲压在他的衣角上。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对视,他们并排跪着,却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齐鹤唳眼望着莲花座上的水月观音,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他跪的并非泥塑的神佛,而是他一个人的观音。观音坐在莲花座上,只有莲才能从泥潭里开出花来,齐鹤唳自问并没有那样不凡的慧根,他所生所长的齐家就是一个泥沼,即使是受尽宠爱的齐凤举最后也被逼到死地,更别说他这个备受冷眼的庶子,他本该烂在那里成为一个无用的废人,怯懦庸碌地受人摆布、永无出头之日,但他遇到了江梦枕,齐鹤唳是为了能够配得上他才努力地读书练武,为了他才想战胜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拿着枪去拼杀回一个功名,可江梦枕还是离开了他,齐鹤唳感受到碾碎心魂的巨痛,他这才发觉,在战胜世界之前他首先该战胜的是他自己。
庵堂里月色清浅、檀香缭绕,观音像前点着几盏长明灯,齐鹤唳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当年江梦枕初初嫁他,因朱痕的事被齐夫人罚到祠堂抄经,他们也是这样并肩跪着,眨眼之间那竟然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齐鹤唳生怕唐突了江梦枕,只敢盯着观音像猛看,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发哑,太多情绪堵在喉头,他压抑地清了清嗓子,才又轻声说:“临阵观战是不是吓到你了?”
江梦枕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他随后意识到齐鹤唳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得开口答道:“没有。”
“那是我吓到你了?”
江梦枕抿了抿唇,“我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玄甲军会来救我们,更没想到你就是主将实在多谢你。”
齐鹤唳看着观音像清丽柔和的眉眼,一字一字地说:“玄甲军之所以成名,皆是因为装备精良的重铠骑兵,铁甲和马匹是从哪里来的,你是心知肚明的。这支军队本就是你的,这三年我不过是暂时为你领军,若不是你,青州营早已在京城大战时全军覆没,你反倒向我道谢,真叫我羞愧难当了。”
江梦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内极为震惊,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他道:“并非如此玄甲军有今日之盛,全是你东征西战、戮力经营的成果,我与我没什么关系。”
齐鹤唳好像能听见自己颈骨转动的摩擦声,时隔三年他终于又看见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眼睛霎时就红了,江梦枕的容颜在长明灯的光影中比木胎泥塑的造像更美上千万倍,齐鹤唳多想摸摸他的脸颊,可是他已不再是江梦枕的丈夫、再没有触碰他的理由,他唯有用眼神代替双手去轻抚心上人的面庞,“何必推辞呢?你只管把自己当成出了本钱的东家,我是为你跑腿的伙计,五万玄甲军是这三年经营所得,你若看得上,也算我不辱使命了。”
“你真的不必如此”江梦枕被他黑漆漆的眼睛一望,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羞窘、慌忙又低下头去,齐鹤唳的模样一点没变,配上一身铁甲更显得英姿勃发,他却自觉容颜衰朽不如少时明媚鲜艳,恨不得拿袖子将脸掩住,而后又觉得自己好生无趣,庵堂内灯火昏昏,又能看清什么?枉费他念了三年的经,到底是勘不破皮囊色相的俗人罢了。
“南宫先生不知道内里的事,只想着师出有名、联姻结盟,这种事也是古来有之的,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证,这并非是我的意思,因利益而结合的姻亲最后也会因利益而散,根本算不得什么保证。”
江梦枕讷讷道:“原来,并不是你要娶我”
“我怎能逼迫你再次嫁我?你曾说过,我们成亲的时候太过仓促、所以误会重重,这一回,我是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更何况,你要我奉世子进京继位,只需一句话罢了。”齐鹤唳将一块刻着狼头的令牌放在地上,“这是玄甲军的兵符,请你收下,你拿着这兵符便是玄甲军的主帅,若你不想再见我,我现在立时就走,若你仍要我留下统兵,我愿肝脑涂地、供你驱策。”
江梦枕拿起那块令牌,怔怔地说:“这是险而又险的事,你真的愿意?”
“世子的身份在这乱世中注定不能偷安,我们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身怀重宝、偏安不争的结果只有玉石俱焚,我欠你的太多,如果能还一个天下给你,死时也稍可瞑目吧。”
江梦枕说不出话来,在观音悲悯的注视下,他们又长久地默默无言,这时庵堂的门突然被人撞开,江梦幽带着瑜哥儿珍姐儿慌乱地闯了进来,她看见齐鹤唳脱口喊道:“怎么是你!”
齐鹤唳转过身单膝跪地,恭敬地朗声说:“玄甲军将士奉迎王妃与世子入京登基!”
江梦幽惊讶地看了江梦枕一眼,只见弟弟脸上流露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缓缓向她点了点头。
瑜哥儿呆呆看了齐鹤唳一会儿,突然叫了一声:“是小舅父!”
站在门口的南宫凰眉心猛跳,只见江梦枕走到外甥身边,扶着孩子的肩膀道:“你以后要称他为齐将军让他起身来吧。”
“齐将军,”瑜哥儿有样学样地说:“平身吧。”
齐鹤唳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梦枕,起身来伸手向外一指:“请王妃与世子在山顶检阅军队,自此以后,玄甲军唯世子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人神共戮!”
晨风中又传来鼓声与号角声,江梦枕领着瑜哥儿俯瞰着山下乌压压地大军,在旭日东升之时,千军万马肃然下拜,山谷中回荡着誓言般庄严而雄壮的齐声呼喝——“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