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之恒靠在桌边不语,半边面容笼在黑暗中,神情变得幽深,透出危险的气息。
裴瑾道:“不过将军莫急,依下官看,如今这个态势也并非坏事。”
她撑起身子,随着动作,秀长的脖颈暴露出来,白得灼眼,也细弱得不堪一折。
穆之恒眼眸微眯,慢悠悠道:“哦?何理?”
“将军可曾想过,此战若是大捷,胡人投降,塞西尽归魏土,届时将军何去何从?”她嘴角勾起一弯红艳的弧度,如同一只蛊惑人的妖精。
“决战对百姓对朝廷是喜事,可对将军来说,实为作茧自缚,十万士兵可以拍拍屁股归乡种田,将军呢?”
“前镇北王尚且尸骨未知,大魏又是否容得下第二个镇北王?”
营帐外巡逻警卫走过,她压低嗓音,说:“塞西才是将军您的保护伞,胡人要杀,但不能全杀。。。。。。”
身体乍然被一股猛劲拽起。
裴瑾压下嘴边的惊呼,下巴被拳头抵住让她动弹不得,鬼面逼近眼前,直压她的呼吸——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扫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披风,禁锢在脖子间的狠劲时不时摩擦到伤口,让她忍不住蹙紧眉头,却丝毫不退,直直对上近在咫尺的人:“自然!当今皇帝非武帝,没有一颗开疆扩土的心,但旸关决战,朝廷二话不说鼎力支持,为何?”
她轻吐一口气,“是怕呀。”
“朔京虽然北有鹰江天险,西有尧山,南有岱山围绕,却没有彻底的封锁,山川河谷间尽是入口,一旦旸关被破,廉、交、易三州失陷,京都被围只是时间问题。再者,镇北铁军如今没有当得大任的统帅,冀北表面平静,实则摇摇欲坠,有朝一日胡人踏破边境,冀北十八部,便是其盟军。”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将军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衣领被攥得更紧,裴瑾有些喘不过气,呼吸无法抑制地上下起伏,她长呼一口气,继续说:“塞西不降,便一直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他们离不开你。胡人在,你就在,你在,他们的朝廷才在啊。”
朔京位于中原地区的核心地区,却并不是一个能够长久自守的城池,能够牢牢护住朔京政权的,正是廉交易三州,它们像一个巨型的弧形盾牌,护住了中原的最外围,将大魏与塞西、冀北阻挡开,而一旦盾牌破开,面对能削铜断铁的大漠弯刀,朔京难以久战,被攻陷将是必然。塞西和冀北不降,大魏便如芒刺在身,永无宁日。
三十年前北蛮臣服,如同给大魏服了一颗定心丸,得以将目光全数聚集到与胡蛮的对抗中,旸关作为廉、交两州的外壳,便是他们现在关注的重中之重。此次发动决战,如若大胜,胡蛮能够降服,塞西从此平静,大魏今后将再无须悬心吊胆,这对朝廷是极大的诱惑。
可——北蛮的统治就稳固吗?
北蛮人生性凶残,信奉弱肉强食,战斗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当年震慑北蛮的镇北王失踪多年,统帅后继无人,如今北蛮早已蠢蠢欲动,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是慑于余威,也是学聪明了,选择作壁上观。
或是,在等渔翁之利。
她说的没错。
穆之恒的眸色愈发幽深,却不欲承认:“你说的这些,是大逆不道,对本将也是隐患,就不怕本将现在把你就地处决吗?”
“将军若要一直这般自欺欺人,下官无话可说,但——”
裴瑾的声调转了个弯似的,说:“如今世道,仁恩浩荡、无尽荣光只是一场春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才是常情啊,此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面前人的气息越发粗重,太近了,近到裴瑾能够感到彼此交缠的鼻息。
在她以为疼痛下一瞬便将到来时,胸前却一松,她急切地喘出几口气,听见身前人嗤笑一声:“哼,肺腑之言。”
“胡人荼毒边地数年,烧杀抢掠的民众畜产无算,马踏下数万冤魂,森森白骨,你们一字不提。”
“好一个肺腑之言呐。”
裴瑾缩了缩袖口下的指尖,低垂的面庞隐在黑暗中,无法窥见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