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允德本就有头风,病倒之后医工说是伤心过度所致,也有医工说是吓病的,总之一起病就来势汹汹。”洪参军慢慢回忆,“也不知田允德害怕什么,日夜做噩梦,据店里伙计说,田允德有一回病糊涂了,突然睁开眼睛说有鬼影在院子里徘徊,众人一听,那不就是容氏么,自此彩帛行闹鬼的事就传开了。”
蔺承佑神色微变:“等一等,闹鬼的事是在田允德病倒之后传出来的?”
“是啊,正因为田允德病中总说院子里有鬼,戚氏特地跑到井前骂了好几回,说什么‘生前狐媚害人,死后还敢兴风作浪’,后来不知怎么的,连戚氏也害怕起来了,某一日还跑到附近的庆国寺请了一道符贴在院子里。”
蔺承佑像是魇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望着桌上的案宗,本以为闹鬼在先、田允德病倒在后,看来全弄反了。
既然闹鬼的传言是在田允德回来之后才传开的,那么一切就得从头捋一捋了。
先是田允德去了趟越州,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恰好赶上小妾出事,人人都以为他过于伤心所致,但田允德病中无心追究容氏的死因,甚至连容氏下葬都未理会。
会不会他们都想错了,田允德的重病根本与容氏无关,而是与那趟越州之行有关。
“田允德在越州一共待了多少日子才回来?”
洪参军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蔺承佑有此一问。他忙用粗短的手指飞快翻阅记录,还好曾经核实过田允德的行踪。
“哦,他是八月二十七走的,十月初七回来的。”
蔺承佑垂眸道:“才四十天。从长安到越州,路上少说要二十日的工夫,田允德既然要采买缭绫,怎会刚到越州就返程?他往年去越州要花多少时日,洪参军可曾核查过?”
“这……”洪参军方阔的脸庞上浮现一丝赧意,“卑职愚鲁,没查问田允德往年去越州的情形。”
“不过……”他寻思了一番道,“在下去店里盘问时,听到店里有位伙计说,‘容氏就这样死在后院,真要吓死人了,幸亏主家提前回来了,否则店里生意都不知怎么做了。’由此可知,田允德比往年回来得要早。”
蔺承佑漫不经心敲了敲桌,容氏是初二死的,田允德初七就回来了,死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田允德耳中,他提前返程只能是为了别的缘故。
难道田允德在越州遇到了什么事,又或是遇到了什么人?这个意外不但让他终止了采买布料的计划,还让他回长安后一病不起。
能让一个壮年男子惶惧到这等地步,那件事那个人一定非同小可。
洪参军又道:“田允德病了两个月就死了,死因是头风加重,此前一直有两个有名望的医工轮流给他诊病,两人均可作证。县里仵作验尸过后也说,田允德的死因并无可疑。”
“戚氏呢?”
“她是在田允德死后第三天的夜里自缢的。”洪参军神色稍异,“自缢前还写下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在何处?”
洪参军忙从底下抽出一张笺纸。
严司直移烛近前,只一眼就觉得颈后寒毛竖了起来,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每一行都是同样的话: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蔺承佑盯着信上的字:“核对过字迹么?”
“核对过了,确是戚氏的字迹。”
蔺承佑又翻过去看信的背面,以戚氏的为人,想叫她幡然醒悟并写下这样一封信,怕是比登天还难。
但如果一个人会邪术,那就另当别论了。
蔺承佑一抬眼:“洪参军将这封信保存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怀疑过戚氏的死因?”
“是。”洪参军正色道,“戚氏性情跋扈,哪怕寻死也不会将自己比作‘狗彘’。但一来彩帛行的贵重器物并未丢弃,二来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寻死的念头,就在自缢前几日,她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分作几份,分别捐给了几间佛寺。我就想着,戚氏膝下无儿无女,田允德这一死,戚氏算得无依无靠了,一夕之间萌生出寻死的念头,乃至性情大变都有可能。”
蔺承佑一哂:“可这排除不了仇杀的可能,那封绝笔信上的口吻太过古怪,分明有惩罚的意味,而且从戚氏对待容氏的态度来看,她岂是会主动忏悔之人?洪参军除了清点财产,可查过田氏夫妇与谁结过仇?”
洪参军背上悄然出了一层汗,说实话,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蔺承佑这种贵要子弟的,不过仗着门第和出身,处处指手画脚,其实论起如何办案,这些纨绔儿连皮毛都没摸到。
当然这些话他只在心里嘀咕,面上未曾显露,而且为了不被指摘,今夜来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哪知蔺承佑思虑如此周全,一句接着一句的,很快就让人招架不住了。
他赶忙打起精神应对:“查过。田允德为人圆滑,平日往来的大多是富室巨贾,听说相交融洽,从不与人交恶。戚氏就算与人起冲突,也无非是些生意上的鸡虫得失。倒是卑职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妇身边连个亲人也无,更不曾招待过外地来的亲戚。”
蔺承佑“咦”了一声:“有意思,田氏夫妇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迁至长安,章丘离长安不算太远,论理不至于与家乡的亲故音讯阻绝。”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洪参军狐疑道,“田氏夫妇家资钜万,哪怕他们不想理会过去的穷亲戚,也挡不住穷亲戚过来投奔他们。卑职起初也不信这一点,但店里的伙计和左右的邻户均可作证,而且戚氏死后,并无亲戚过来操办丧事。卑职当时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贵重首饰捐给寺庙,原来世上一个亲戚也没了。”
蔺承佑顺理成章问:“所以洪参军可查过田氏夫妇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参军脸上直发烫,查得本就不深,更何况过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肤色黝黑,脸红也不明显,他腆然道:“卑职给章丘府的司户参军写过一封信,向他们打听田氏夫妇在章丘的亲朋故友。但没等信寄过来,县里就出了别的案子。卑职分身乏术,想着查了这些日子,田氏夫妇的死因并无可疑,加上董明府催着查办另一桩案子,卑职……卑职也就丢开手了。”
蔺承佑冲洪参军摊开掌心:“信在何处?”
洪参军尴尬地咳嗽一声,只因嗓门太大,震得人鼓膜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