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广东沿海一座小城市长大的,那个地方叫阳江,既没有火车站也没有飞机场,到广州,要坐五六个小时的大巴。
对那时候顾西穗来说,去一趟省城跟朝圣似的,一年能去一次,她就可以从年初撑到年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力求做到最好,这样,父母才会带她去广州。
跟财大气粗的珠三角不一样,阳江其实是个挺穷的地方,连像样的产业都没有,人们就在日复一日的烈日之中望着大海默默绝望,根本想不到出路。
而顾西穗的父亲却抓住了时代赐给他机会,成为鼎鼎有名的顾老板,虽然,他只是个卖鲍鱼的。
曾几何时,鲍鱼在中国人心目中也是个奢侈品,都是旧港片造成的印象,吃鲍鱼,喝XO,戴劳力士……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充斥着粗糙的金钱气息。
顾老板的发家史很简单:顾西穗出生,为了养活老婆孩子,他只好到处去打工,知道香港工资高,就跑去香港做厨房学徒,后来又跟着师傅辗转去了北方。
那时候,海鲜大酒楼这五个字,可比什么米其林黑珍珠之类的奢华多了,改革开放初期,大部分人也都没见过海鲜,顾常顺做饭做得一般,脑瓜子倒是转得很快,见自己家乡到处都是的海鲜居然这么值钱,就带着辛辛苦苦攒的几万块钱回来,决定创业了。
他也不干别的,就倒卖海货,在那个绝大部分阳江人都听不懂普通话的年代,顾常顺带着几个人,天天背着鲍鱼干、鱿鱼干、干贝、干牡蛎到处推销,凭借着一点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优势,和在厨房后台攒的工作经验,居然还真给他做成了。
几年后,顾常顺就成了顾老板,渔民都指望他能进自己的货,后生仔则指望着他能给个工作。
一时间,顾老板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住着小洋楼,开着小轿车,连带着顾西穗都矜贵了起来,成了十八线乡土城镇小千金。
但海货生意注定他体面不起来,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身海腥味。
顾西穗肯定她小时候是个极不懂事的女孩子,每逢父亲回家,都捂着鼻子跑开,坚决不肯跟他亲近。倒是顾常顺自己先自卑了,总是讪讪地笑,想尽一切办法补救,一开始是空气清新剂,然后是廉价香水,后来什么男士除汗剂之类拼命往身上喷,却适得其反,只会让那个气味越来越诡异。
——以至于后来有人说顾西穗矫情做作什么的,顾西穗都自嘲地说:“我现在这算什么,你根本没见过我更欠扁的时候,差不多是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那是她从小学到高中阶段,见过了更大的世界之后,她就无法忍受阳江了,无法忍受在路边摆摊卖鱼的小贩,以及充斥着涤纶、染料、以及充斥阳江话的服装店……
整个青春期,她净忙着幻想和自恋了,什么叛逆啦早恋啦之类的行为都看不上,自认为是迪士尼在逃公主,看谁都不顺眼,一门心思幻想着自己将成为一个精致优雅高贵的女人。
然后《穿Prada的女魔头》出现了,《杜拉拉升职记》出现了,《小时代》出现了……
影视剧给她提供了一个精致的做梦样板:考究的铅笔裙、十厘米的高跟鞋、精致的手袋和妆容,目不斜视,冷酷而无情地踩过高级写字楼的大理石地面,边在电话里说着以“亿”为结尾的中英文夹杂台词,边抽空跟英俊的男友接个吻或者分个手。
十多年后,顾西穗梦寐以求的生活终于得以实现:
每天忍着困倦在五分钟内画一个看起来有点人样的妆,穿上公司发的紧身西装,脚下踩着她找遍了全世界,才总算找到的,价格300块的,对她而言最舒适的高跟鞋,唯恐那款鞋会下架,还一口气买了三双。
精致的手袋里则装着笔记本电脑、iPad、化妆包、效率手册、手机、备用手机、备用手机2,以及数据线若干……重得要命,还得保持姿势,以免变成高低肩。
至于目不斜视就更简单了,毕竟她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只能靠墨镜挡着。
感谢广东特有的七八点就像把人类赶尽杀绝的太阳,让大冬天穿着风衣戴墨镜的造型不至于太诡异。手握续命咖啡,快速穿过写字楼闸门,进电梯后佯装冷酷地站在靠门的位置,趁机眯几分钟,再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竞走一般地往外走……
怎么说呢?虽然细节不太对,但她也没法否认,这的的确确是她当年渴望过的生活。
只不过,如果有机会穿越的话,顾西穗还是很想晃着年少的自己的肩膀疯狂拍醒那个无药可救的少女:请你及早认清自己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的事实,换个梦想谢谢!
中午十二点,她如同快死的老狗一样瘫在空中花园,边吃着三明治,边观察着从走廊上路过的行人,白领居多,金领次之,普通市民则很少看到。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以中国的人口基数来说,宏观数据再差,有钱人的数量和消费能力都还是很可观的。
年终奖发放的时节到了,去往太初广场的白领们的表情也变了,有人欢喜有人愁,赚钱的、不赚钱的,超出预期的,低于预期的,几乎全都写在了脸上。
“怎么搞的,为什么就我们公司还没法年终奖?”
“……听说B公司比咱们公司高了30%……”
“怎么这么少啊?当初不是说好了……”
也有特别兴奋的。
“天呐!我终于可以买下那个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