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白鹭说到这儿,便转过头去,抬手把窗户推得开一些,口中道:“透透气。”尚带着几分料峭春寒的风吹进暖阁里,又故作轻松道:“我至今还记得我在军中的编号呢——飞虎水军甲字营十七小队,队将是房风。”
立安山对明新微而言,是误入的贼窝,但对卢白鹭而言,却是世外桃源,是家和亲人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大宋顶顶好的地方。因此她是看不明白明新微写的檄文的,这场战争,在她眼里是一场家园保卫战,输了,就没有家了。
明新微看了看窗外枝头冒出的一点嫩芽,语义不明地安慰道:“也许这仗比你想象中结束得快呢?”
虽然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檄文,但明新微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场宣战太当回事,因为她心里清楚,这是一场政治作秀,一块踏脚石,尽管战争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但她相信背后翻云覆雨的推手们,没有一个愿意真的把事情闹大,弄到不好收场的地步。
立安山这股蛰伏壮大了十几年的势力,堵不如疏,由陈籍上山当了药引子,再由庞秀挖了沟渠,导向正途,不失为一个良策。至于前期会有的一些流血牺牲,她没有细想,因为总没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一刀把庞秀结果了?那将会是一场哗变和暴动,由此滋生出无数的内乱和流寇,更有吴不胜等野心家缠裹其中,浑水摸鱼,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因此,她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
三月,朝廷在这封引起轩然大波的檄文面前,应对得很是迟缓,等到汴京的茶馆里都讨论得热火朝天了,才姗姗来迟地“申斥训诫”了一番,言太后宽宏,不予计较。
立安山方面,立刻得寸进尺,说妖后已然理亏,自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要她素衣出宫,自请去皇陵守节,以正朝纲。后又怕朝廷还是动口不动手,庞秀率先攻打了济州。
四月中,福云所在的被服司被全员征发进了后勤里,福云识文断字又手脚麻利,算是高级后勤,被派去给军医打下手,负责照看伤员,每日回来瞧着精神不济,不过旬日,两颊的肉便瘪下去,明新微见状,说要去帮她,但一出院门,庞秀派来的人就拦了道,说战时山中不允许随意走动。
五月,福云几人开始晚出早归,说是要夜间轮值。明新微想,或是人手紧张了起来,仔细留心,果然见小院门口夜里的岗哨都撤走了。于是收拾了点东西,准备去探望探望福云她们。
杨束说,若见不得血,最好不去。明新微点点头,说自己杀过狼的,不怕。
她一路前去伤兵营,畅通无阻,无人拦她。到了地点,众人行色匆匆,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没人来问她一句,倒衬得她像个游手好闲的闲人。
忽然背上一痛,明新微转过身,见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孩,晕头晕脑地撞在了她背上。小孩口中“唔”了一声,连头也没抬,也没看撞的是谁,歪着身子,双手吃力地提了一只桶,闷头闷脑往前走去。
她看这小孩面黄肌瘦,半臂袖筒下的手臂细得像条麻杆,提着个大桶走得偏偏倒倒,忍不住道:“你要去哪儿,我帮你提吧。”
那小孩像是没听见,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明新微在边上看着,生怕他下一脚就要踩空,连人带桶摔出去。
她不由得多跟了几步,这小孩脚步一转,进了一个简陋的窝棚,把桶放下地上,揭开上面的白布,里面是黑乎乎的汁水,飘着一个葫芦勺。
小孩哑着嗓子,“嗤”了一声。明新微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吃药。”
门口是新来的伤兵,似乎耳聪目明,都听清了,立马昂起头来看那桶。
这窝棚也着实简陋,连个床也没有,地上铺着看不出颜色的草席,摆的倒是整齐,两两挨着,中间留了窄窄的过道。
这小孩提着桶,就像喂猪一样,走在草席间的小道上。一道道沿着走,一边走,一边从桶里舀出一勺勺黑乎乎的汁水,倒在草席前的空碗里。
能坐起身的伤兵,一把端起,三两口喝掉了。不能起身的,若手能动,也捞过来,蜷在地上喝了。越往里走,伤势就越重,缺胳膊少腿,大多躺着难以动弹了。
运气好的,隔壁的难兄难弟,或许能帮他一把,若两个邻居都是重伤患,小孩就蹲下去,给他灌药。若灌不进去的,他也不浪费,又倒回了桶里。
一桶草药水,甭管外伤内伤,伤热伤寒,虚症实症,就喝吧。倘若对症,算是造化。
身后一个大叔忽然冲着明新微唤道:“医士大夫。”
她跟着送药的一起进来,被他当做了郎中。
“我不……”
“我的腿刮了腐肉,还是疼得厉害,能不能再敷点镇痛散啊?”那个大叔瘫在草席上,难以起身,口唇发白,额头上都是冷汗,“大夫,发发善心,帮我看看吧,别是恶化了。”
明新微看他渴求的样子,心想,就假装看一眼,告诉他恢复得不错,安安他的心好了,她是知晓的,有时候郎中一句话,当吃三帖药。
她便走上前,蹲下去,揭开他盖在腿上的葛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