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原以为敢于率众造反的女子定是身形健硕的悍妇,却不料眼前的陈硕真眉目如画,柔媚地像一缕青烟可以沁入你的五脏六肺,叫人每个毛孔都舒服,却又寻她不着。
她明媚地可以让这斗室都化作仙境,令所有进入的人不能自持。
媚娘终于明白给陈硕真选一个这样四壁封闭的囚室的原因,哪一个男人看到这屋里流出的一丝春光可以抵抗?
媚娘也终于明白李治说“朕有好几个官员都陪她掉了脑袋”的隐意,原来那些个都作了石榴裙下的风流鬼。
陈硕真莞尔一笑:“你坐呀。”
媚娘竟似受了催眠,呆呆地在床沿坐下,好一会儿才道:“你真是个妖精。”
陈硕真吃吃地笑起来:“武娘娘真会说笑,我看娘娘的品貌,才是妖精里一等一的人才呢。”
媚娘定了定神,道:“他们怎么拿住你的?谁能与你对面交锋,谁能忍心把枷锁加诸你身?”
陈硕真幽幽地说:“娘娘不知道姜子牙怎么杀的苏妲己吗?”
周武王讨伐商纣平定天下后,抓住了妲己,本要砍了她的头示众,可是行刑的刽子手被苏妲己的美貌所惑,竟每每不能下手,最后姜太公只好自己动手,拿白布遮住了妲己的脸,这才顺利地杀了她。
“是谁蒙住了你的脸呢?”媚娘笑道。
“姜太公太老了,老得已经不是一个男人了,”陈硕真微笑道:“而崔义玄,根本就不是男人。”
话毕,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场谈话越来越不像是一场临死前的对白,而是闺中密友的窃窃私语。
“好了,”陈硕真站起来,那宽大的囚服随着她的步伐飘起来,裹住她妖娆的身段,媚娘心里暗暗赞叹,连囚服也能被她穿得这样好看,“别光盯着我看,你来肯定不是只为了好奇来看我的,对不对?”
媚娘点头转入正题:“以你的美貌,简直可以进宫为妃为后,受宠也不在我之下,何苦起兵造反,落得个身首异处呢?”
陈硕真也终于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神色凝重道:“以武娘娘这样的胆色智慧,竟也以为进宫为妃为后是女人最终的理想么?那永远是在委屈自己,伺候着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那有怎样?你的雄才大略远远胜过这些庸俗之辈,你能把这个天下治理得更好,那么,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为什么不能把他的权势拿过来?!”
天下,天下,这番道理在媚娘心里不是没有起过念头的,可是,每次都因为觉得太过离经叛道而不敢往下想,今天听陈硕真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直听得她热血沸腾。
陈硕真走到她的身边,双眸望住媚娘道:“你美得连我都动心了。”
媚娘笑道:“你自己这样国色天香,还要来打趣我。”
陈硕真又道:“我真起了造反的念头,是因为有一天在梦里梦见了弥勒佛,他对我说,是时候出个女皇帝了,我原以为说的是我,就起事了,今天见到武娘娘,才知道原来说的是你。”
媚娘心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道:“你可别害我,我还怀着孩子呢,一尸两命。”
陈硕真趴下身,把耳朵伏在媚娘隆起的肚子上静静听了会儿,仰脸笑道:“放心,外面听不见的——我死之后,就投这个胎,来做你的女儿,好不好?”
媚娘想到这样美丽的一朵花就要在明天凋零,心头不免悲伤,也就顺嘴答道:“那是自然,投身帝王家,一世的荣华富贵,不过你可得保佑我早日当上皇后噢。”
陈硕真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娘娘既依允了我,我就当真了。望娘娘以天下为己任,完成硕真没有做成的大事。”
媚娘见她张口闭口不离要自己当皇帝,生怕惹上麻烦,打算起身告辞,陈硕真拉住她附耳道,“你等等。做大事的人,须有死士。他日有需要之时,可到东城土地庙寻一个叫尾生的人。”
“我如何知道是他?”
“那土地庙已经废弃,你去那里对着土地像磕三个响头,自然有人来问你讨碗水喝,你问‘水涨起来了,你还不走么?’他答:‘既名尾生,便已明志’,那人便是尾生。”
媚娘知道,尾生抱柱是古时候一个浪漫又哀伤的故事,尾生与女子约在桥头,久候不至,水涨没桥,尾生抱柱而亡。
陈硕真有这样的死士,她信。
这屋里的谈话媚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如意。
十一月庚戌,陈硕真伏诛。
武媚娘听说,当她美丽的头颅落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一炷香的功夫就把她的尸首掩埋了。
媚娘想起那天的诀别,竟不相信那确确实实发生过,只有她隔着肚皮抚摩着躁动的婴儿的时候,会忍不住想,她真的会来投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