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只道:“等你身子好全了,我带你去虎婆园打猎吧。秋狩前就很好,那时的猎物极为肥美,层林尽染,景色也最宜人——对了,你的生辰是哪日?”
她搁下笔,捧起绢本,吹了吹墨迹,甚为满意那句“关弓射鹄,令我主寿万年”。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闷闷的回答声:“仲春既望。”
正当欣赏自己墨宝之际,季蘅忽反应过来,抬头道:“仲春二月,敢情你说的是孟家救你那日?”
孟觉苦捧着几卷书,踅过来,平静道:“新生之日,如何不算生日?”
她有些讶然,偏头打量对方:“我倒好奇了,从前是怎样的日子,竟没有一丁点儿值得你怀念的。”
“或许有一点吧,但不多。”孟觉苦沉稳地笑着,“军营里的纪律严明又紧张,那些闹囔囔、血淋淋的,有什么好追忆。”
听这语气,就像完全放下过往了,可看清那双眼睛,却分明他撒了个谎。
季蘅识相地颔首,没再多过问,比起别人的,她更操心自己的人生。
过了除夕,就到建安三年了。
幸好这一年,袁家还能稳坐河北,战火、痛苦和死亡,似乎离她很远很远。
“今早起,瞥见韶园枝头黄澄澄一片,煞是好看,我就想,若能得条如此颜色的霓裳,裙尾悬有许多鎏金的小铃铛,丁零当啷,黄昏风起时,穿着它在水榭跳舞,定比蜡梅、棣棠都要灿烂打眼——这,便是我今年许的愿望!”
孟觉苦听着,不由浮想,那画面一定妍丽纵脱,可话到嘴边,却是:“何必浪费难得的许愿机会,使唤下人裁春衣的时候,多添一匹明黄缎子即可。”
“以往我许的那些愿,非但不灵,还容易适得其反,所以今年学乖了,该先试试无关紧要且最容易实现的。”
季蘅将绢本收拾好,放进案几边盛杂物的竹筐子里,然后对着炭盆烤了烤手,心想,若连这个都实现不了,那她明年的愿望就会是——
毁灭吧,拜托快进到官渡之战!
孟觉苦替她收拾起案面的笔砚,忽然说起:“出兵宛城前,阿父替我简单行了冠礼,彼时我对烛火发誓,大丈夫之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③,既出乱世,当匡扶汉室,扫平四海——而今的状况,你也都看到了。”
他的语气意外豁达,像在述说一个属于别人的遥远的故事。
季蘅盯着那烧得红彤彤的炭,小心谨慎地问:“那你之后如何打算?总不能在这霁风斋,碌碌洗一辈子砚台吧。”
“老天看不起我,不使我建功立业,本就一介武夫,无谋少智,如今再拖着这副残躯,连弓也拉不开了,莫敢奢望重回沙场。”
眼瞧这气氛越发低落,她想了想,说:“我怕疼,只拉得动软弓,当不了上阵杀敌的将军;虽谙习兵书,可惜实战中的排兵布阵还差些火候,自然也成不了运筹帷幄的主帅;好在甄家颇有财资,且我看人的眼神还算不瞎——孟觉苦,你不若认我当主公,赶明儿凑上个会盟,就做那第十九镇诸侯如何?”
对方果然被逗得轻轻笑了,感慨:“娘子有胸襟,有卓识,来日配嫁的夫君,定当人中龙凤,上效朝廷,下益苍生。”
“你这人好没意思,”季蘅却嗔道,“我说笑哄你,你偏拿胡话膈应我。”
孟觉苦以为她是在害臊,便没再多嘴。
可季蘅实在怅然,望向那窗外的半块瓦蓝,真情实感地叹了声气。
当真是,身寄金丝笼,心系碧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