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茂见她虽笑着,红了眼圈,联想到她贱籍出身,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这样清高的女子,父亲把她纳进门,却不懂尊重,心跟着那山野女子胡闹,好比摘下花来,却任凭她枯萎……
孙茂便道:“方姨娘要是不快活,便多出来踏春。咱们府里庸俗之物的确不少,风景却是真好,草叶都是灵物,对您身体好。”
方如意心里暖,道:“多谢。”
“除了这个,我那里有许多字画字帖,借给您闲暇时赏玩临摹,好打发时间。您若有想看的,知道我住在哪里,随时可来找我要。”
方如意心跳起来:“茂哥儿,这不好吧……”
“没什么的,我爱玩,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孙茂笑着,笑得方如意险些忘却了他是自己的继子,要不是他邀请她,却不敢碰她的袖子,倒像是青年人呼朋引伴,让她心里涌上股久违的快活,“走,姨娘来跟我看看。”
这次见过孙茂以后,方如意看着桌子上不属于她的字画、诗集、镇纸,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心思又有些飘荡。
那气味和孙茂身上的气味相仿,清新儒雅,闻着,写写画画,就好像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短暂的失意,沉浸在轻盈美好的梦里。
讨好孙员外的心委顿起来,她又飘飘然地过了十几日。直到这天,方如意两指将胭脂盒子倒扣,在妆台上磕磕,点儿也磕不出来,才发现最后的点胭脂已经刮尽了。
姨娘的吃穿用度,是最老的徐姨娘管的。可是徐姨娘人很糊涂,光管好她那屋子的猫狗兔鸟就废了很大的功夫,这种事情,月月都是笔糊涂账。
好在孙员外对姨娘们相当大方,谁没有了,问他撒撒娇,直接要,倒未曾苛待了谁。可是她不样,自从苏姨娘进门,孙员外已经许久没来她这里了,她又不会来事儿,几个月下来,反成了个被遗忘的人。
捉襟见肘了,她才发觉自己屋里不仅是丫鬟躲懒,就连些日需品也已不够用了。
方如意只得穿衣起身。
姨娘们般在大花厅里用午饭,孙员外参与时,大家都好似打了鸡血般,花枝招展。要是得了消息,知道他去看铺子,或者有事不来,来者则寥寥。此时都过了午,大伙还猫在屋里睡懒觉,桌前个人也没有。
堆新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的堆在桌上。想必是下人买回来等待分发的,徐姨娘在房里逗狗,便没顾得上分发。
四面无人,正好省了口舌,方如意便仔细地挑了盒常用的颜色,又挑出两根钗握在手里,转身要走,却被迎面来的丫鬟挡住了。
“方姨娘。”丫鬟为难地看了看她的手,“这,这都是锦姨娘托人买的,如果不同锦姨娘说声,小的也无法做主。”
方如意听,想必是让人误会她趁人不在,拿别人的东西,看看手上,臊得满脸通红:“这,我以为……”
话语间,苏奈和明锦手挽手姗姗来迟,看到这幕,明锦眼睛扫,便明白七分。再看方如意手上拿的,心在滴血,果然这女人有眼光,将最别致的两根簪子挑走了!面上却大方地笑:“小翠,我要骂你了。都是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方妹妹看上了,随便拿去就是。”
方如意回头,锦姨娘身珠光宝气,笑得和蔼可亲。旁边的苏奈却慵懒冰冷,噘着嘴道:“这可不成。姊姊的东西又不是老爷赏的,是花自己的银两买的,都是定制的新样式,每个都不样,姊姊拉着我兴冲冲地过来,这还没看呢,怎么就叫人拿走了?”
说得方如意脸通红,还未张口,明锦责备苏奈道:“瞧你这小心眼的样。方姨娘又不是故意去拿,指不定只是看了好奇,拿在手里赏玩呢。”
方如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咬着下唇,脸色涨得更红。
苏奈哼道:“姊姊,你也太大方了。放在这里让别人你根,我根地赏玩,今日幸亏让我们看见了,要是没看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赏玩少了根?”
“方妹妹,我这妹子出身山野,目光当真短浅得很。”明锦无奈地冲她笑,下刻就弹了苏奈指头,“好妹妹,你可别再说了,这几样东西,就当是姊姊送给方姨娘好了。”
“姊姊,路上我问你要,你都不肯给,如今这么大方地送给别人,我这个当了妹子的,还不如个平日里都不知道来我们这里走动玩耍的人!”
这姐妹俩旁若无人地唱和,就差打方如意的脸了,方如意心跳狂乱,将东西放,有些羞恼道:“我只是拿错了,本不稀罕要。”
苏奈和野鸡精对视眼,扭头盯着方如意打量,嬉笑道:“若是不稀罕,方姊姊方才还挑了那么半天,挑得可仔细了,好像自己的东西般。”
说得方如意当场红了眼眶,扭身便走,走了两步,始终心不平,咬着唇:“二位姨娘,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谁都有变了旧人的天,大家都是可怜女子,同在个屋檐下,好好相处,留几分面子也好,何苦要落井下石呢?”
苏奈想到之前簪子有海虫,便咬牙切齿,新仇旧恨加在起,啐了口:“只有方姊姊你可怜,我们才不可怜好不好?大家都是妾,以色侍人当是我们的本事,姊姊又没本事,还讲大道理,是想叫我们虚心学习你胭脂都拿不到的样子么?”
字字句句戳在方如意心上,戳得方如意愤极,含泪便走,小翠却追上去,将那两盒胭脂强塞进她袖:“锦姨娘说了,这些胭脂就送给方姨娘,就当是给苏姨娘冒犯的赔礼了。”
说罢,冲白着脸的她笑。
方如意坐在妆台前,镜子里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脸上悬着的冷冷的泪。
桌上摆着两盒胭脂,这是她拿自己的尊严换来的,可恨的是,她竟也只能咽下。如果她拒绝,她就没有胭脂用了。难道从今以后,素颜示人?
如果说方如意从前是郁结,此刻便是愤怒,心里好像有团火在烧,将过去的梦境,将孙茂,将先前的疑惑和懒惰,全都烧成了灰烬。
她五岁学诗,七岁学舞,当官家女的时候,求亲者踏破门槛。就算是沦为娼妓,她也是个才名出众的,还没挂牌,就有人掷千金为见她面;苏奈来之前,孙员外也曾低声下气,百般讨好。她虽低贱,也不是没有辉煌过呀!倒叫那乡野村妇,踩得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