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枕生来矜贵,让他去做不体面的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在齐鹤唳离开的大半年间,深悔自己在意脸面胜过在意齐鹤唳的感受,如果在他们圆房的时候就把所有事说开了、不那样绷着劲儿各自忍耐,何至有今日?所以这一回他放下所有自尊去向丈夫求和,得到的却是齐鹤唳无动于衷的冷漠拒绝,他们虽是夫妻,但这样送上门去还被赶出来,江梦枕简直无地自容、自觉没脸见人,一连好几天没踏出房门半步,二人同住在挽云轩,竟好些日子都没再见过一面。
齐鹤唳从军营回来,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件大红斗篷站在大门前,他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夹了夹马腹,直以为是江梦枕再次低了头,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他。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笑着说:“齐哥哥,我可算把你盼回来啦!你急什么呢,地上还有冰,滑倒了可怎么办?我就站在这儿,又不会跑”
“是你啊,”齐鹤唳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他此刻毫无平时那种“到家了”的感觉,偌大的齐府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只在江梦枕身边而已,他看了肖华一眼,疑惑道:“你这斗篷是新买的?”
“是大小姐借我穿的,她人真好呢!”肖华拉起斗篷转了一圈,“好看吗?”
“不好看,你把东西还给她,别和她走得太近。”
肖华垮了脸,不依不饶地问:“哪里不好看?大小姐和嬷嬷们都说,我年纪小、皮肤又白,穿这种艳色最可人了!”
齐鹤唳极轻地嗤笑了一声,他还记得江梦枕第一次和他说话,身上穿的就是一件猩猩毡斗篷,也是在这样阴寒的冬天,艳得天地都失去了颜色,那一年的江梦枕也是十四岁,穿着红色斗篷抱着白梅花走在雪里,真叫人移不开眼睛。十二岁的一见钟情被光阴反复打磨,一开始还能说是见色起意,但在年复一年的思慕中,齐鹤唳的心全然是按着江梦枕的模样长成的,他对他付出了太多的感情,别的人再美也无法与江梦枕相提并论。
“我不懂这些,只是刚才远远看着,只看到了斗篷、没看到你,喧宾夺主的衣服,想来是不好看的吧。”话一出口,齐鹤唳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故意送了江梦枕和肖华一样的簪子,此时又不想让肖华穿与江梦枕相似的斗篷,实在是无聊又别扭。
肖华闻言马上解了斗篷,摸着头上的红梅簪子道:“真是的我还觉得这件斗篷和簪子很相配呢!”
齐鹤唳见他如此在意自己的话,不免有些动容,“你还是先穿上吧,外头冷,回去换了衣服再还给她。”
“不穿啦,你觉得不好看,反正一点也不冷”话音未落,平地起了一阵风,肖华被吹得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打个喷嚏。
他红着鼻头偷眼去看齐鹤唳,齐鹤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利用了肖华的感情,到底心里有愧,于是扯过肖华抱在怀里的斗篷,亲手帮他系在身上。
“瞧咱们二少爷多会疼人,”齐雀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你说是不是,二少夫人?”
江梦枕没说话,他望着肖华身上的簪子和斗篷抿了抿唇,是不是他有什么,齐鹤唳就也要给肖华置办什么?为了气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出生入死挣来的俸禄赏金,花起来还真不心疼!
“齐哥哥只是怕我冷,二少夫人不会见怪吧?”
这句话里的阴阳怪气、耀武扬威,连齐鹤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明白肖华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又不得不感谢这份自不量力,如果不是如此,又怎么能刺痛江梦枕的心?
“我怎么会见怪?你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江梦枕说“救命恩人”四个字的时候,眼睛直盯着齐鹤唳,齐鹤唳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像是被主人看到后摇了摇尾巴的大狗,故意帮肖华又拉了拉斗篷。
江梦枕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活活气死,低声说了句“我先回了”,转身就往挽云轩去了,齐鹤唳见他走了,也不再故作姿态,很快也跟着走了。
肖华望着两人的背影跺了跺脚,齐雀巧笑道:“还不足呢,你已经够出风头的了!瞧这斗篷衬得你多俏!”
“可二少爷说我穿着不好看,谢谢大小姐,我还是还给你吧”
“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齐雀巧眼珠一转,她早打上了肖华的主意,齐鹤唳升了五品校尉,正压了六品的林晓风一头,她哪里甘心,正想着从哪儿淘换点银子,去各处疏通疏通门路,江梦枕这座大金山她早看得眼馋,不过抠出那么一点钱,她怎肯罢休,肖华的出现正好遂了她的心愿,“想来是我们二少爷见惯了好东西,将这猩猩毡视作俗物了,也是、这东西本也配不上你的人品,倒把风采遮掩了你可看到方才二少夫人穿的是什么?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狐狸皮,不知道有多难得!你若也有那样一件好衣裳,必定比他还要好看,让我们二少爷更移不开眼珠子了!”
肖华心动极了,他这样的人进了富贵窝里,被齐雀巧有意的挑唆,先学会的就是比吃比喝、比着穿戴——他心里发虚,只有在外物上找些安全感。可他手里又没什么钱、根本置办不起,齐雀巧就好意似的借他几样,等他穿惯用惯了,胃口也养大了、眼光也变高了。
“在京里过冬,没有一件好皮裘是要惹人笑的,连奴才都看不起,”齐雀巧又道:“可惜我也只有一件,否则定要给你穿了去,这么好看的小人儿,没有好衣服穿不是暴敛天物么?其实皮裘这东西,不过穿一季,若是把什么东西暂时当了去换些银钱,等春天来了,再把皮裘卖了赎当,也就是了。”
肖华满腹心事的回到水月阁,乌梅提了饭盒来,把里面的菜往桌上一摆,肖华立刻叫道:“是不是取错了?怎么只有两个菜!”
“没错,只是没打点厨房”
齐府的下人向来没有规矩,连江梦枕那样正经的主子都敢怠慢,更别提肖华了,以前齐雀巧特意嘱咐过厨房,肖华这才吃上四碟八碗的好饭菜,这时她要逼他一逼,又递了话去,厨房的人自然就不再对他上心了。
他夹了一口笋丝,蹙着眉头“呸”地吐在桌上,“好咸!这怎么吃?”
肖华甩了筷子赌气往床上一躺,红果凉凉道:“忍耐些吧,你也不是府里的主子,没名没分的,我们跟着你也都没脸,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难道你以前过的是顿顿鸡鸭鱼肉的日子?”
肖华早忘了那些挖野菜的日子,此时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怎么就不是正经主子呢?他早晚是要嫁给齐鹤唳的!他哪里知道,就连齐鹤唳,没成亲之前过的也是冬天没有皮裘、饭菜寥寥几道的日子。齐雀巧把他的贪心惯了起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跨越阶级要付出的东西,远比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蛋多得多。
肖华想到齐雀巧的话,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动到屋里的瓷瓶、摆件上,在这样的府邸里,若是没有身份,大概只有钱才能换来奉承和尊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