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江油,李白故里。
开机仪式隆重举行,剧组在李白举杯望月的雕塑前摆上了长条供桌。猪牛羊首、果品糕点、鲜花蜡烛等祭祀用品一应俱全,主创人员逐一上香,祈福叩拜。
礼毕,众人依序落座于临时搭建的简易会场。
台上,制片人,导演,编剧,各路嘉宾轮番上阵,长篇大论。
台下,演员代表,剧组人员窃窃私语,刷着手机。
老戏骨王青松把身子往慕白这边靠了靠,压低嗓门道:“现在的小鲜肉、小花瓶也太不敬业了,剧组请他们来当男女主角,拿着天价的片酬,连开机仪式都不来点卯。”
身为男三号的慕白,资历太浅,不便当众讲男主女主的坏话。他望着台上秃头腆肚,正照本宣科念稿的本地领导,会心一笑。
王青松犀利敢言,深深为行业的不良风气担忧:“这些流量明星,演技一个比一个差,却偏偏是资本的宠儿,别说用心塑造人物,研究剧本了,连台词都记不住。我上一部剧,‘女一’同时轧了四部戏,在剧组满打满算才待了10天,对手戏,感情戏全靠替身后期合成,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慕白含糊点头,以示赞同观点。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出名要趁早,谁让人家年纪轻轻就比你红呢,每天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耽误一分钟少赚多少钱呢!你在这儿吐槽,发牢骚,纯属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演艺圈现在这么浮躁,这么乌烟瘴气,全是被他们闹得,等哪一天你出名了,千万别跟着学。流量明星红得快,凉得更快,要想成为艺坛常青树,低调做人,好好打磨演技才是长久之道。”王青松拍拍慕白的肩膀,期许甚重。
坐在慕白后面的林溪,全程偷听了王青松勉励新秀的肺腑之言,不禁投去钦佩的目光。
乏善可陈的讲话环节结束后,剧组包场参观李白故里。景区礼遇甚周,以最高规格接待,精心设计路线,安排他们游太白祠,访太白书屋,拜衣冠冢,赏洗墨池,登醉仙楼。众人置身规模宏大的三重廊庑殿式仿唐建筑群中,真有一越千年,梦回大唐之感。
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中式褂衫,手摇纸扇,国学大师范儿十足的老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率先来到太白书屋外,指着“盛唐诗酒无双士,青莲文苑第一家”的楹联抚今追昔,大发感慨。
这位几多诗意,几多风雅,抢了金牌讲解员风头的长者,不是别人,正是剧组的文学顾问,多次登上《百家争鸣》栏目的易南天。他一跨过门槛,便忍不住卖弄才学,指着一副悬于正墙,出自南薰殿旧藏《圣贤画册》,临摹放大后的李白画像现场开讲。
“在大唐波澜壮阔的289年兴衰史上,咱们的诗仙李白光芒万丈,绝对占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诗文流传千古,独步天下,连杜甫都自愧不如,盛赞‘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的一生大部分处在国力昌盛,天下一统的盛唐时期,毫不夸张的说,诗仙独占盛唐文学史的半壁江山,是浪漫主义诗歌流派的开山鼻祖。”
在场众人虽觉有些过度吹捧,但自身修为不足,在学历、权威、口才方面与易教授相差甚远,只得纷纷点头附和。
易老属于人来疯的性格,见大伙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认可赞许,越发来劲。他迈着八字方步,一路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时而对着李白世系表,八卦老李家的家族背景;时而指着李白醉酒赏月的蜡像,介绍他的风流韵事;时而高声朗诵名篇佳句,品评赏析。
易教授舌灿莲花,幽默诙谐,精彩讲解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捧腹大笑。大家亦步亦趋跟着易老,生怕错过轶闻奇事,搞笑段子。
慕白早饭吃得少,熬过漫长的吹捧大会,此时已经有点小饿。他见糟老头压着步子,啰里啰嗦个没完,有意放慢脚步,从国学大师的包围圈撤离。
享受众星捧月待遇的易南天,目光环视着求知若渴的听众,颇为得意,上下嘴皮一碰,又开始新一轮神侃。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李白之想象,超凡脱俗,不囿于时空,可上九天摘星辰,可下四海戏蛟龙。其诗气势磅礴,清雄奔放,往往随兴而出,一挥而就。诗仙怀才抱智,傲视权贵,常常自比大鹏。他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生也是谜,死也是谜,令后人争讼不已。毋庸讳言,李白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是一座震古烁今,难以逾越的高峰。就连乾隆皇帝,也是李白的铁粉,夸耀说‘秀骨天成,偶然涉笔,无不入秒’。”
易老说得头头是道,博得满堂彩。一同随行的金牌讲解员,插不进嘴,彻底沦为多余的陪衬,只能微笑着做点头鹅。
一直鞭策慕白多读书,提高文学素养的林溪与小美,皆是可以红袖添香的才女。能够有幸聆听国学大师的公开课,两人异常雀跃,齐齐挤到最前排。
小美听得入了迷,一时激动,插话打断:“易教授学识渊博,妙语连珠,说得实在太精辟了。李白天纵奇才,世间少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继而仗剑任侠,诗传天下。只可惜他出身微寒,命运多蹇,无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走科举之路。”
易老口沫横飞,说了老半天,一直都是自己唱独角戏,鲜有人敢于挑战权威,发表个人见解。眼前这个小姑娘文文气气,谈吐不俗,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都说知音难觅,易南天皓首穷经,钻研古典文学,对于志同道合的漂亮女性向来是乐于结交的。要不是众目睽睽,他真有把对方收为红颜知己,哦不,关门弟子的冲动。
易教授轻摇折扇,和蔼可亲地冲着小美微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地,真是难得。李白的人生理想,是效法管仲、张良献奇策,立奇功,由布衣一跃而居卿相。他既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又不甘心隐居泉林,清寂无为,当闲云野鹤。这种出世入世,左右矛盾的纠结,恰恰成就了李白豪迈雄放,想象奇特的浪漫主义诗风。”
易南天的解读通俗易懂,入情入理,令众人茅塞顿开,对一代诗仙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顷刻间,掌声一片,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易老人前风光,志得意满,抬脚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大家再来欣赏一下这幅画,这是金朝蔡圭所绘的《李白捉月图》,上有题诗‘寒江觅得钓鱼船,月影江心月在天。世人不能容此老,画图常看水中仙’……”
慕白文化底子薄弱,下里巴人一个,实在欣赏不了如此阳春白雪的东西。他对易老高山仰止不起来,懒得听老学究东拉西扯,趁大伙不注意,溜出太白书屋,抽烟解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