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嚅嗫道:“就是……你看儿子,不就是当了官老爷一步路,就叫人给穿了小鞋……”
他爹嗤道:“你真信他的,那都是他编的,就他那样的还想做官?成日里拿本破书装装样子,考不上说不过去,这才编瞎话骗我们……”
季尧臣看着夹缝里的三个面人神仙,心想,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他想做官,做一个知县就很好,他能有一个宽些的桌案,他把它擦得干净整洁,夜里不睡,整宿地趴在桌上批奏折。
他做官并不想耍什么威风,是想等有一个乞讨的老婆子挡在轿前时,他亲自从轿子中下来,把她从泥淖里搀扶起来。让所有人都瞧见他大红的官服,带翅的帽,看见知县和老妪一起坐在泥石板上,并肩听她的冤屈。
他也想到京都做大官,他憋了很多的话,构想了很多的方案,急于告诉皇帝,哪怕只要叫他轻轻抬一抬手,这里就能露出一大片艳阳天。
很早以前,他总觉得眼前的家虽然熟悉,却并不亲近,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同这里的人也无话可说。他出口成诵,无师自通,开蒙的先生震惊的眼神,更让他相信这一点。可他现在想,也许都是他的错觉。
他惨笑一声,也许他压根没有官运。
他眼前一阵阵眩晕,因为滴水未进而昏倒前,他想,最后考一次,若是不成,那就算了……
第三次,他面沉如水,孤独游离地应试。
鞭炮响起,欢呼、推搡、艳羡,爹娘难以置信地呐喊在耳边震颤时,他还晕晕乎乎,直到他被套上衣服,塞上轿子,在颠簸的马车上呕吐,又有宫女拿带香味的帕子给他擦嘴时,他才有些醒了。
他考上了……
他被人引着,穿过一重一重的院墙,推开一扇一扇的宫门,惊散衣香鬓影,走到金銮殿上,那像镜子一般的地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像镜花水月的梦境一般,他走近了帷帐,跪下行礼。
帷帐背后,是一个眉眼带笑的男人,带些病弱之气,手上套着金扳指。完全不如他所想的严酷、傲慢,他和蔼地叫他:
“爱卿。”
这一声“爱卿”在大殿中回荡,仿佛荡出河清海晏的回声。皇帝笑道:“爱卿路途辛劳,朕等待已久。”
季尧臣叩首,热泪盈眶,心底一片潮湿,一种久违的期待和兴奋鼓动进他的血管,令他眩晕。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他的家乡在如何偏远的海港,如何艰难考取的功名,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只盼肝脑涂地,用一生辅佐君上……
半晌,无人应声。
季尧臣有些奇怪地抬起头,他吃惊地听到,帷帐内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似是二人低语玩笑。他怔住了。
随后,一人拨开帘子出来。
出来的是个赤脚的少年,身着未系腰带的道袍,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发丝下雪白的面孔,眼下有颗泪痣,十分俊美。
季尧臣本能地感到抵触。
因为配坐在那高位,受万人敬仰的人,不说肃整,起码不该放浪形骸。而从皇帝的帷帐中钻出来的人太年轻,他面上含笑,浪荡轻浮,脚下一踢,骨碌碌——一只金色的蹴鞠,在大殿内砸出回响,碰到他衣角上。
季尧臣膝行躲开,脸色沉下,太阳穴恼怒地跳动,心里又有些难堪:皇帝刚才是跟这个少年玩闹?他方才一股脑说的那些话,倒像个笑话。
少年无视他绷起的嘴角,冲他笑笑,径自低头捡球,身上一股幽香袭来,季尧臣浑身不自在,瞧了过去。
正在此时,少年冲他抬眼,两眼迸出绿光,微笑的口唇猛然裂开,嘴巴变长,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狰狞面貌,吓得季尧臣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
“国师,怎么了?”皇帝忙问道。
此时季尧臣心跳紊乱,冷汗涔涔地瞪着他,却见那少年的脸恢复白皙俊秀,拾起球夹在胳膊上,仰着下巴钻回帐中:“没什么。臣见此人面含凶气,不宜面圣。
皇帝“嗯”了一声,看着季尧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变了态度:“那就调去翰林编纂史书,无诏不得至御前。”
季尧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还没有问他会做什么,还没有问他能做什么……他寒窗苦读十年,应考三次,怀揣满腹经纶,满腹忠言,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就凭这样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他发配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终身不能面君?
他挣扎着,高喊着,几个内侍却已经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将他丢出了宫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寝了。”
季尧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阶上,尚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他后半生所要待着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进这个庞大如巨兽般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如此安静,听不见一丝人声。待走进去,里面烟雾缭绕,几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凑在栏杆处闲聊,见他进来,瞥他一眼:“新来的?”
季尧臣向他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