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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缇新科得中便来外家,已经令殷家喜不自禁。他一身进士巾服,骑着高头骏马披锦簪花地踏街而来,仿佛高中回乡,实在是给足了殷家脸面。殷家老太爷心花怒放,直觉得这外孙比嫡亲的亲孙儿还亲!怀溪县令就在身侧,老太爷腰板一挺,声音洪亮:“可是缇儿?”沈缇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正是孙儿。外祖父如何在此?折煞孙儿了。”说着,一撩阑袍下摆,便跪了下去。殷老太爷一辈子的高光时刻便是在此刻了。然纵是自己的亲外孙,终究是文曲星下凡,他也不敢矜持太久,只飘然了一秒便赶紧伸手去扶:“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然而沈缇并不轻狂,还是结结实实地叩了下去,给快十年未见的外祖父行了全礼,这才起身,又躬身抱拳:“大舅父、二舅父、三舅父、四舅父……”给舅舅们见了一圈礼。怀溪县令暗暗点头,轻轻咳了一声。欢喜得傻了的殷家人反应过来,老太爷亲给沈缇引见:“此是本地县台,钱大人。”沈缇对钱县令略一拱手:“县台。”钱县令非常客气:“翰林。”沈缇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一甲的这三个人状元、榜眼和探花,按照大穆朝的惯例,不需要经由庶吉士的学习,金榜题名后直接进入翰林院。沈缇如今身上已经有了翰林编修的职衔,正七品。县令也不过就是正七品。且钱县令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举人出身。沈缇沈跻云年方十七,一甲进士,起步就是天下菁英荟萃的翰林院。举人在进士面前如何抬得起头,何况这是探花郎。故钱县令虽年长,却对沈缇颇为客气。两人寒暄了两句,钱县令恭喜了沈缇高中。沈缇只说了句“过奖”,并未十分谦虚。少年人正春风得意之时。且若不是父亲一直压着他,去年才许他下场乡试,他还可以更早一届登科。虽不至于恃才傲物,但菁英读书人该有的骄傲还是有的。偏这份骄傲是所有人都欣欣然肯接受的。殷老太爷适时插嘴:“屋里说话。”但钱县令通达人情世故,摆手笑道:“今日是殷家喜事,令嫒、令外孙阔别多年,必有许多乡愁要诉。我就不叨扰了,改天再来府上拜会。”沈缇倾身颔首致谢。老太爷带着儿子们恭敬送走了县太爷,转身把住沈缇手臂:“乖孙,快与我家里去,可想煞老头子了!”沈缇反手搀扶住外祖父,正要说话,忽闻女子声音喊道:“父亲。”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沈夫人看钱县令走了,她下车来了。老太爷这才想起来除了金外孙,他还有个远嫁的女儿呢!忙深情喊一声:“四娘,你回来了。”快二十年,沈夫人这才是第二次省亲,一声“四娘”让她顿时泪水盈眶,轻提裙摆给老父亲行礼:“父亲……”老太爷伸手虚托:“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多礼。”殷家儿子们也纷纷道:“四娘回来了。”“四娘快起来。”“四娘莫哭。”沈缇走下台阶,亲自将母亲搀扶起来。他心下十分无奈——若在京城,定是拆了门槛,马车驶入府内母亲才会下车与众人相见,到了这里,门外还有这许多围观看热闹的人,她便已经下车了。一回到怀溪,母亲竟也不讲究了起来。他其实刚才便看到了,除了外祖父、舅父和表兄弟们,舅母们也都在门外扎堆。这实在太不讲究了。但他小时候便来过怀溪,也明白外祖家商户出身,家中规矩颇松散,不是太讲究的人家。母亲多年前就与他说过,若以京城诗礼人家的标准来要求外家,未免失之苛刻。沈缇觉得有道理,便接受了。父女俩见完礼,三夫人领头与几个妯娌一拥而上,左右挽了沈夫人的手臂,热热闹闹地将她迎了进去:“走,去拜见母亲。母亲见你回来,不知道有多欢喜。”三夫人还挤了下眼睛。沈夫人啼笑皆非——这么多年过去了,嫂子和嫡母之间的关系显然也没有多少改善。但这么一冲,伤感的情绪淡了许多,都是回家的欣喜了。男人们在前,妇人们在后,都把着臂挽着手,一起进到大门里去。留下管事在外面,又抬出两箩筐铜钱,一边唱着喜庆话,一边一把一把地抓起来往外撒。乡亲四邻、街上的闲汉、乞丐都一哄而上去抢着捡。又那伶俐的,不挤着抢,反而冲管事作揖说些恭喜的话。管事便笑着抓一把直直朝他扔去。那人用衣衫兜了,可不比挤在地上跟人抢更强些。市井间的热闹喜庆,多是如此。殷府深处的一间小院里,阳光切着院墙上的黛瓦斜洒进来,分割了明暗。院角的影子里,蹲着一个少女和一个女童,说起话来声音清脆。“手轻点,别伤了根须。”殷莳抱着膝盖托着腮,指点新进的小丫头将一株带着苞球的花移栽进院角的泥土里。云鹃嫁了,葵儿提成大丫头,下面的粗使小丫头跟着提,又新进了一个更小的丫头做粗使洒扫的活计。这就得从头教。没关系,跟小小女孩相处,教她们一些东西,这个过程安谧又治愈,殷莳是很喜欢的。这种生活,当她在另一个时空生活的时候,被称作“我梦想中的养老”。小丫头抬头看看墙头,道:“姑娘,这位置不好,每日只晒得片刻就晒不着了。”“片刻就够了,这花喜阴,不能多晒。”殷莳解释,又嘱咐,“记得多浇点水。喜阴喜潮,不耐旱的。”“姑娘懂得真多。我晓得了。姑娘进去歇吧,我已经学会啦。”

殷莳才站起来拍了拍手,葵儿提着裙子脚步匆匆地回来了:“姑娘!”见到她,葵儿气得跺脚:“怎还弄得一手土?我不是嘱咐了吗,早点换衣服!”她一边喊着:“蒲儿!打水给姑娘洗手,快点!”一边推着殷莳往正房里去:“外边的鞭炮声你没听见嘛,四姑太太和沈家表少爷已经到了!四姑太太已经往老太太那里去了,十有八九待会就要喊姑娘们过去与四姑太太见亲了。旁的姑娘们都早早妆办好了,就你!”殷莳完全是被推着走的,她还笑:“哎,你别急。”真没办法,虽然可以教她们许多东西,但是就是教不会她们“佛系”。个个都为她着急上火。其实她自己完全不急。眼前的状态,本就是她多年谋划才谋来的。但葵儿又怎会知道呢。葵儿一天天地着急得嘴上起泡:“让云鹃姐姐知道了,得戳着脑袋骂我!”云鹃出嫁前,可是扯着葵儿躲在屋里咬了许久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姑娘那个性子什么都不着急。咱们可万万不能学她,一定要替她想着,帮她做着,可不能什么都由着她了。这一天天地拖下去,她年纪越来越大,唉……可愁死我了!”蒲儿已经端了水来,无奈解释:“咱们姑娘你还不知道?我催了几回了。她半点不急。”葵儿:“唉!”两个丫头一边说着,一边给伺候着殷莳洗手洁面。殷莳擦干脸一看:“你拿这些作什么?”葵儿把妆匣子打开了:“咱们好好拾掇拾掇,漂漂亮亮见人。”人人都爱美人的。她们姑娘本来就生得美,再好好捯饬捯饬,必然让人眼睛一亮。四姑太太可是官员夫人,身份不一般,她若是愿意提携提携自己的侄女……“脑子里想什么呢?赶紧停下来。”殷莳没好气地说。小丫头那眼神灼灼亮起来,她看一眼就晓得她们在胡思乱想什么。寻常人也容易这样,当什么事情为难的时候,下意识地就希望能有贵人拉自己一把。丫鬟奴婢们这种思想更严重。也是因为她们的身份地位确实低,常常主人一句话就决定了她们的人生,这种寄希望于“贵人”的倾向就更严重了。殷莳从容地揭开小瓷盒的盖子,手指揩了一指头,在掌心推匀,往脸上抹:“就抹个香膏子,足够了。不要做多余的事。”葵儿不死心:“不用胭脂,好歹扑些粉……旁的姑娘们都用粉呢,就你不用。”殷莳贴近铜镜仔细看了看。她才十七而已,脸上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好看极了。女孩子们天生爱美,到了一定的年纪很自然地就想用脂粉胭脂,小姑娘们在这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很正常。而且十二岁之后,府里给的日常份例里甚至也包括了胭脂水粉。谁让这个时代成亲早呢,连大人们都觉得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该学着用胭脂水粉的年纪了。这样等再大些,正经该说亲谈婚事的时候,化妆技巧上就能练出来了。但殷莳是成年人灵魂,她从镜子里看着十七岁少女的脸简直是一种无暇的状态。完全没必要。“这是我亲姑姑,我是去见长辈,又不是去相看。”她说,“你可别忘了,沈家表弟可跟我同岁。及笄了的姐妹里就我一个还没说亲,我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地过去,姑姑误会我对表弟有想法可怎么办?沈家表弟可是新科探花郎,多少人眼里的东床快婿,便是公主郡主都娶得。姑姑肯定会防着些。我再引了姑姑误会,你想要的……哼哼……”果然就把葵儿吓唬住了。葵儿蔫了,叹口气,把胭脂膏子放下了,解开了殷莳的头发,拿起了梳子:“咱们哪有那种心思,不过是想让四姑太太多看你一眼罢了。唉,算了,到时候你又往人后面出溜。不涂了,我给你梳个头总行吧。”殷莳忍住笑:“好,梳个简单的就行。自家人,简单点才亲近,隆重了就见外了。”这话有道理,葵儿听话,果然给殷莳梳了个清爽利落的头。殷莳的裙摆上沾了土了,这样见客不太礼貌,葵儿听话给她找了身半新不旧的衫裙换上。虽然听话,可是给殷莳换完了,她上下看看,还是忍不住嘟了嘴吧,显然不是很开心。殷莳捏她嘴唇:“能挂油瓶了。”葵儿躲闪:“旁的姑娘肯定都穿新衣。赌不赌?我要说错了,我给姑娘沤一个月的花肥。”“不赌,没意思。”殷莳直接拒绝。果然没一刻,老太太那里边有人来知会:“请各房姑娘们去见亲。”殷莳手脸都干干净净,头发也重新梳得整齐,捋捋裙子便站起来:“这就去。”那丫头跑了好几个院子了,三房的四姑娘是最从容的,心道:大家都说三房四姑娘是个慢性子,原来是真的。殷莳带着葵儿往老太太那里去,路上遇到了其他的妹妹。是的,都是妹妹。殷莳都十七岁了,比她大的都已经嫁人当娘了,还在府里的都是比她小的了。除了妹妹,还有侄女们。葵儿仿佛清了下嗓子,拿眼瞟殷莳。殷莳知道她什么意思,果然如葵儿说的,妹妹、侄女们都穿着簇新簇新的新衫裙。殷莳不在意。她也有还没上过身的新衣。但她如今是姐妹里年纪最大的,也是个子最高的,她要是穿得一身新杵在那里,像个发光的油蜡似的,会把妹妹们的风头都抢了。但因为她是最年长的,所以也没法往后躲,必须走在前面。否则的话让妹妹走在了前面进去,显得妹妹们不懂事,倒陷妹妹们于不义了。到了老太太院子,丫头打起纱帘。年纪小的女孩子们都让了一下,殷莳率先微微低头踏了进去。“姑娘们来了。”随着婢女的禀报声响起,厅里的年长女性们都朝着屏风处看去。一个略高些的女孩子带着几个稍矮的女孩子,影子投在了纱屏上。沈夫人帕子沾沾额角,凝目看去。走在最前面的影子窈窕而挺拔,几步之后绕了过来,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那女孩子比后面的妹妹们身量高些,看得出来年纪略长,身体已经有了玲珑姿态。穿着半新不旧的衫裙,干干净净,颜色花纹也都得体。只是后面的妹妹、侄女们穿得过于簇新华丽,显得她的穿着便寻常了。随着女孩子们鱼贯而入,排排给沈夫人见礼,沈夫人笑着虚扶:“快别多礼,都坐,都坐。”脸上笑着,目光扫过侄女、侄孙女们,最后定在了殷莳的身上:“这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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