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不想搭牢骚话,装作没听见。
李隆基只得对六郎摊开手,顿时撒了满地枣子,仿佛叫他评评理。
“把朕晾在城外头,等他的示下?”
车里全是心腹,没人跟他见外,六郎饿了一天,实在等不下去,正端着一碟发糕果腹。
“阿耶摆摆威风,过完这关就好了。”
李隆基立即坐直了,拉开架势想跟孙子好好论一论做儿子的道理。
——咻!咻咻!
尾羽火箭熟悉的气声惊得李隆基一把抓住高力士的佩剑。
“力士!谁在放箭?那逆子竟敢在长安杀朕?!”
高力士也没底,护他在角落,小心翼翼掀起车帘。
——咻!
又是一声,车里君臣苍老惊慌的面孔被满天火树银花映得透亮。
原来是烟花上天的声音。
“他还庆祝?他凭什么庆祝?!”
李隆基重重往板壁上一靠,不悦道。
话音未落,御辇已经穿过城门。
满街人轰地涌上来,高力士只觉一股热浪迫近,脂粉香和汗水馊味兜头打来,窗外密密麻麻无数热泪盈眶的面孔。
“太上皇!太上皇您回来啦!您回长安啦!”
御辇停了。
六郎在后头推,高力士在前面拽,李隆基脚踩在半人高的位置,抬头就是太极宫巍峨但陈旧的宫门。
高力士松开手,撩起前襟刷地跪下。
人群汹涌的波动凝固下来,百姓没跪,呆呆地仰头看着,满眼震惊。
天下所有的道观都供奉着圣天子李隆基的牌位,与元始天尊并列,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可眼前人竟和他们一样苍老憔悴,身上没了绫罗绸缎,胡乱穿件寻常旧衣。
幸亏,他那股硬朗霸气,犹如砍缺了口的刀,丝毫未损。
——就像李唐还在!
“您在就好!”
一个老头用袖子抹着泪水呜咽。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
他开了头,满街人仿佛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接一个,齐齐放声大哭,悲鸣的海浪此起彼伏,人群沸腾起来,越年长,越在战乱中失去亲友爱人,越遭受重创,越记得过去四十年漫长的太平盛世。
国家蒸蒸日上,孤儿、流民闻所未闻,孤寡老人有亲族照料,久病残疾有朝廷补贴,民间殷实富裕,翻遍了史书,往上数八辈子,没人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一张张脸拧动着,从胸膛肺腑里挤出委屈。
不论男女老少,面颊、眼睛通通挣红了,在家对着妻儿说不出口,不知为何却能当街向圣天子喁喁细述。
“您记得开元二十五年的上元节吗?咸宜公主做了个大兔子灯,那耳朵还会动哪,今年还有吗?”
“太上皇!再办一回万县贸易会罢,我阿耶最爱看啦,呜呜呜,他到死都念着那回哪!”
“开元的年号真好听,我孙儿的小名就叫开元。”
作者有话要说: 开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