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帆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程颂说：“你母亲住院那段时间，你也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对吧？”
“是，那时多亏了您和心理医生的帮助。”程颂回答。
“在那之前，小幸予就曾经问过我，有没有治疗心里难受的药，让我也给你开点吃一吃，”像是被回忆逗笑，卢帆语气轻松起来：“所以我想她大概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这样一来，程颂，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程颂似乎没有被安慰到，他急着追问：“那我要怎么帮她？”
“首先就是你不要太焦虑太紧张。她说你就听着，她不说你也别逼她，剩下的等你们回来以后，我们见面再说。”卢帆语重心长地交代着程颂。
程颂挂断了电话，望着窗外层层迭迭的云有些出神，又过了一会，身后响起了浴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程颂不假思索地走到陈幸予身边，问她感觉怎么样。陈幸予没回答，她把头上裹着的浴巾一摘，笑着让程颂帮她吹头发。
吹风机低低的风鸣声在耳边响起，陈幸予盘着腿坐在床上，任凭程颂用手拨乱她的发根，吹走她头上的湿气，她也在一直思索，心里的这个秘密不断跳出来叫嚣，俨然已经暴露在了台面上，接下来要怎么处置它。
坦白
以陈幸予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来说，她以为这世上的人，大概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上的问题，身心完全健康的才应是凤毛麟角。
就比如她曾经有个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说自己一听到钟表的滴答声就失眠，是因为小时候一考不好她妈就让她到家里的挂钟底下罚站，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心理阴影；再比如她的前同事付志龙，那么爱吃的一个人，却说自从大学跟女朋友分手之后，看见红心火龙果就恶心。如此种种，陈幸予还听过、见过很多。
所以陈幸予悟出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课题之一，也许就是学会如何与内外的问题共存共生。
面对这个跟随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小秘密，陈幸予当然早已坦然接受，她甚至感觉和它亦敌亦友。毕竟时间一长，有些事真的会忘，比如妈妈的声音和样貌。所以她常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缺失人生的补偿。
陈幸予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奇怪得不像样，可是只要没人发现，那就不耽误她当个积极又阳光的正常人。她只把这个秘密告诉过程颂，程颂从没强迫她解决过它，所以她也从未把它列入到人生要解决的问题清单中。
陈幸予感觉自己一直游刃有余地把握着这内外的微妙平衡，可是现在，这个平衡要被打破了。她在浴室听到了程颂给卢帆医生打的电话，这甚至比做噩梦还让她恐慌，她已经习惯了讳疾忌医自己处理问题，现在怕是程颂要不答应了。他太温柔太负责任了，怎么忍心看自己心爱的妻子受这样的折磨？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程颂不顾工作不遗余力地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样子。
心里的这根倒刺再小，可它也早已和自己共存共生，即使是为了程颂要拔掉它，那种撕皮拽肉的过程也会让陈幸予望而却步。
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了，程颂又拿起手边的梳子，为她梳着头发，陈幸予感觉到发丝被一根根，一缕缕地梳理整齐，她双手托着下巴，闭着眼睛沉浸在这令人舒适的触感里。
“程颂。”陈幸予慢慢悠悠地开口。
“我在呢。”程颂倒是回答得利落干脆。
“你上来，让我躺你腿上。”陈幸予撒着娇命令程颂。
“来了。”程颂宠溺一笑，也坐到了床上。
陈幸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程颂腿上躺好，她告诉程颂如果腿麻就说，程颂笑着说就算腿麻他也舍不得她挪走。
陈幸予静静地、静静地躺着，玩儿着自己的头发，玩儿着程颂的衣角，不一会，她又开始用手拖住下巴，对着空气眨着眼睛。
程颂什么都没说，任凭陈幸予做一切她想做的小动作。他知道，陈幸予是一直在想要怎么说。
“程颂，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陈幸予终于发问，她抬起眼睛，眼里充满了对未知答案的不确定。
程颂低头回望着她，话语温柔：“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听听你的意见。”
这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陈幸予还算满意，她想了想，接着说：“我家里，没有一张我妈妈的照片，没有一件我妈妈的东西。”
程颂点头附和：“不瞒你说，我父母的东西，我也都打包收拾了。”
“可是那不一样！”陈幸予一听，竖起眉头开始想要反驳。
程颂立刻调转口风：“嗯，你说得对，的确不一样，我猜，东西都不是你收起来的。”
好像是一下被猜中了心事，陈幸予点着头“嗯”了一声，转而又陷入了沉默。程颂一直轻轻摸着陈幸予的头发，没说话。
过了一会，陈幸予又看向程颂问着：“你说……这人能不记得自己的妈妈吗？忘了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程颂想了一下，然后看着陈幸予的眼睛认真回答：“这世界上，好像并没有规定说，必须记得关于谁的多少事情。”
陈幸予的态度突然变得抗拒又哀怨，她撅起嘴，微微瞪着程颂说道：“可是我听见你和卢医生打电话了。你要带我去看病对吗？”
实际上，此刻此刻程颂的心里既难过又自责，他想如果能一直在陈幸予身边，哪怕是早点对她做噩梦这件事重视起来，也不至于今天看她难受成这样子而束手无策，但他心里记牢了卢帆的话，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焦虑和紧张，所以即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和尴尬，他也很快镇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