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汉流域,农历七月半被称为“亡人天”,因为是给死去的人过节,所以天气常常就阴晴不定,传说这样就便于阴间的死人和阳间的亲人相见,阴风雨雾,隐隐晦晦,才能让阳间的亲人与死去的亡人之间有亲临接触的感觉。
初八快中午时天气还好好的,翠英就对兰秀大妈说:“大妈,吃午饭时我要到石桥子江瘸子那里去拿回纸货,如果我回来迟了,您就把该我做的事给我留下,我回来再做。”
“不要紧的,你去吧,我和长锁会做好的。”兰秀大妈看了看天色,“你最好是吃了饭去,免得又像前几天那样闹出病来。”
翠英点头说:“我记住了,您放心吧。”
翠英回到家里,赶忙做饭吃了,拿了两只大口袋背一根扁担就出了门。这次路径熟,走得快,到江瘸子家里,江瘸子的婆娘还没有吃完饭。
江瘸子的婆娘便急忙帮翠英收拾扎好的纸货,并叮嘱翠英说:“路上千万要小心,不要碰撞纸货,因为这些都是纸糊篾扎的,受不了磕碰的。”又检点了一遍共有十多件:灵屋、大小水盆、锅瓢、热水瓶、拖椅、箱子、碗筷、鞋袜、衣服、棉帽等,全部都是按照阳间人需要的制备的。为什么要过细检点,据说如果是遗漏了,那就可能预示扎纸货人的家里会有灾祸出现。
翠英一一记住,又问了这里到周道士家怎么走,她还要去请一张过月半的“押钱文书”。江瘸子的婆娘便交代她:“纸货不能挑进别人的家门,只能放在偏屋或树荫下。如果正对人家的门放,主家都会不高兴的,因为这是给阴间人用的东西。”
翠英走到周道士家门前,已是汗流满面,虽然挑的东西不重,但是不能随便磕碰,所以躲躲闪闪就让人受了限制。找个地方放下担子,就近到周道士家门前打问:“请问给人做法事的周师傅是不是住在这里?”门里人的眼神已经做了肯定回答,但是嘴上却没有说让进去。
翠英只好站在那里,等那人的反应。于是翠英又说明自己的男人上半年因为洪水决口而死了,现在过月半要找周师傅请一道押钱文书。屋里走出来周师傅的婆娘才让她进屋里。
家里没有别人,刚才站在门边的是周师傅的大女儿。他的婆娘把翠英让进里屋,很小声地说:“我们家男人被四清小组找去,有几天没有回来,谁都不敢做这事了。”
翠英听了只好央求说:“我的男人是为公家的事死的,而且是被水冲走的,死得很惨。前天我的老二又落水险些淹死,您说这不是男人在水边等着我给他烧化纸货、冥钞吗?您就意怜我吧!”说着眼圈就红红的。
周道士的婆娘推脱了几次,翠英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她的大女儿才在旁边说:“妈,看人家这也是凄惨的事情,就意怜她给她发一张吧!”
于是周道士的婆娘就从床边的小柜子里翻出一张黄表纸写成的字纸,递给翠英说:“这是我家男人临出门时写成的,你拿回去只需要填上你的男人的名字和你的儿子的名字就行了。”
翠英把押钱文书拿在手上,就像真的拿着银行的押运传票一样,生怕弄折了。便从裤腰带里翻出五毛钱递给对方,周道士的婆娘想接又不敢接,因为按照规矩是要收钱的,但是她又怕收了钱会给男人惹麻烦。有人说,凡是成了“四不清”的人就要挨批斗的。
翠英用力把钱按给那女人的手心里,小声说:“您放心吧,我不会对外声张的。”说完就连忙出门挑着担子走了。
这时天色变得很阴沉,好像浑身都感到凉飕飕的。翠英心想:未必文焕跟着我吗?听说与亡人接触就是阴风惨惨的,我得赶快回去给他办好。
刚走到一个山坡,迎面一阵大风刮过,对面的高粱杆猛然全部匍匐过来。翠英感到大雨就要来了,展眼看看周边没有避雨的地方,她只得快步小跑起来。转过小山坡离人户居住的地方还很远,只看到不远处有个看山的棚子,翠英就死命地向那边奔去。
灰尘顿时弥漫了整个天空,睁不开眼,看不清东南西北。翠英只得用两手死劲扯着装纸货的口袋,向看山棚子奔去。刷刷刷,雨点像鞭子抽在身上,翠英不管一切,一心只在口袋里装的纸货上。总算奔近了看山棚子,才发现里面有人放了东西。
翠英不顾一切的闯进去,还好里面只放了一担收牛粪的竹筐。可是风太大,雨又很急,看山棚子好像在摇晃,随时都要倾倒。翠英没有办法,只是用身子护着两个口袋,生怕大风会把口袋刮走,大雨会把口袋里面的东西淋湿。
突然一个炸雷就在棚子不远处炸响,炸雷把高粱叶子点燃了,呼呼的、噼啪的好吓人!翠英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指望,只要人在她就要护着两只口袋,因为她头脑只有文焕站在大水中等她去搭救的情形了。
又是一阵风卷大雨,棚子迎风的一面摇晃了几下倾倒了。疾风灌进来,像野兽一样的吼叫着。翠英把两只口袋聚拢在身子下边,任凭倒下的茅草覆盖在自己的身上。眼看茅草在流水,顺着流进了自己布衫里,人就像躺在溪沟里洗澡一样。
再看棚子,像一个负重的人正揣着粗气、抖着身子。一阵疾风之后,棚子的三面都倾倒了。翠英被压在下面,一点都动不了。好在身边的木柱还立着,替她撑起了一只角落,她还能支撑着,护着口袋,还能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总算停了。棚里棚外都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水国。
翠英拿出了一切力量,掀开身上的茅草,一把把理出一道缝隙,人才从茅草缝隙里钻出来。还好口袋还好好的,她再次咬紧牙,推开倒下的草棚盖子,把两只口袋挪了出来。挑起扁担往回家的方向走。
翠英这时浑身精湿,像个赤条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人一样。谁见了都会害怕的,好在一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什么羞耻可言。她心中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赶快到家,赶快给文焕烧化了,她就是死了也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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