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笃定,可真见了人,知道他的眼神一下又一下地在自己身上流连,傅朗反倒迷茫了,不知道这仅是一种带着遗憾的“意难平”,还是势在必得的“放不下”。人人都来敬酒,傅朗又没卜奕那四两拨千斤的本领,三四圈酒下来,一张俊脸已经被酒气染得通红了。卜奕看差不多了,擎着酒杯踱过去,不远不近往傅朗边上一站。他身上一股苦中沁甜的木质香丝丝缕缕朝人鼻腔里钻,像是要把别人心尖上的冷都勾暖了。傅朗眼皮耷拉着,小小地打了个酒嗝,耳朵里听着卜奕把一个个挤过来的都打发走。很多年没体会过的安全感开始一点点冒头,这种有着有落的感觉实在太好,让傅朗在迷蒙间以为是又做梦了。梦里,是可以不那么绷着的。他伸手去拽了拽卜奕,没拽着衣摆,倒是勾住他垂在腿侧的手了。从小拿画笔的手,又细又长,放着好看,摸着好摸。傅朗以前特别喜欢抠他手指上的小茧子,俩人坐沙发上看电视,他能玩儿半天也不嫌烦。卜奕正打发段重山那个精神病人,冷不丁手让人一抓,吓了一跳,嗖就给甩开了。甩完,才意识到碰他的人是谁。这可惹了祸了!还没来得及上头的酒精就地散了,冷汗都险些排着队从毛孔里冒出来。本来这层关系就比纸还薄,一个不慎就得破,现在还让他兜头一盆水浇过去,可真是要命。卜奕慌里慌张地看过去,对上傅朗十分惨淡的一张脸,没等他张口,傅朗已经起身出去了。梦醒果然就在须臾。是他唐突了,痴心妄想了。卜奕扔下高脚杯就跟着冲了出去,桌上其他人面面相觑,方才还大着舌头吆喝的段重山也不吭声了,和关健对视一眼,转头拉着尚林喆岔了个生硬的话题,聊国际原油市场去了。卜奕和傅朗前后也就没差一分钟,谁知道卜奕出门就找不着傅朗了。桦宸园占地面积大,靠着两条腿往外走,就是步幅大的成年男性也得走上五分钟。出了连着水榭的回廊,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一条亮一条暗,卜奕想也没想,拔腿就往灯光昏暗那边追过去。——以他对傅朗的了解,这时候就是打死也不会在亮堂堂的地方瞎溜达。事实证明,傅先生多年来的习惯一点儿也没变。两分钟后,卜奕沿着人工湖跑了两圈半,在一个黑布隆冬的大石头上找着了傅朗。疏于锻炼的卜总两手叉着腰,大口喘热气:“我要说我就是没反应过来,你信吗?”其实刚才一出来,傅朗就臊得慌——搁谁突然让人拉一下,能不吓一跳?他倒好,借酒撒疯,理智都喂了狗。傅朗在大石头上盘膝坐着,入定了一样,“才两圈就累成这样了?”“让让,我歇会儿。”卜奕嘴上挺狂,伸出去的手愣是没敢碰人,离肩膀差着两公分撩过去,扑了个寂寞。然而他毕竟是个大活人,热乎乎地凑近,还是让傅朗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梁。“真不是故意的。”卜奕说。“我知道。”傅朗又摸出烟来,顿了下,递给卜奕,“抽吗?”卜奕吁口气,“戒了。”烟盒掉在地上,傅朗也说不好怎么的,好端端居然滑了手。卜奕低头捡起来,笑了,“你也抽这个啊。”一包白沙在他手里躺着,沾了点草屑,仿佛蒙尘的往事。幼稚“想他,却遍寻不着。只好把他的习惯变成自己的,闻着熟悉的味道,想象他还没走远。”傅朗熬着大夜刚开始抽烟时候,在本上龙飞凤舞写过这么一句,后来自己一看,酸得不行,又扯下去撕碎扔了。这话他当然不会跟卜奕透漏,只是眼神遮不住,总要泄露一二。卜奕混了这些年,不说修炼成了完整的人精,起码能抵半个。傅朗看着他,不说话,卜奕大概就明白了。这一明白,心里难受得不得了,又酸又软的,一时语塞,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了。“怎么想起来戒烟了?”傅朗若无其事地把烟收了,偏头看卜奕。“前几年公司刚要往正规上跑,累的狗一样,一个不小心,得了场肺炎,借机就把烟戒了。”卜奕小心地跟他视线碰了碰,“我确实还想多活几年。”其实傅朗走了没多久他就含着戒烟糖开始做五好青年了,那时候是真怕死。倒也不是别的,就怕万一英年早逝了,将来也没机会见傅朗了,怪遗憾的。傅朗一笑,夸他:“懂事儿了。”卜奕听出点讽刺来,然而这讽刺居然刺得他浑身都舒服——真是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