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冷烟淡,闲落寒雨,又是一番凄凉景象。唐姨娘屋里那丫头撑着伞到外头跑了一趟回来,炭没支着,倒兜揽了一肚子的气——
“库房里说炭不知放在哪里的,装样子在那里翻翻拣拣。我看就是借故推脱,我前些时还见巧大奶奶他们房里点着熏笼。他们就是不想给咱们烧。”
唐姨娘正待簪花,纤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顿了顿。那朵花在她手上开出苍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烟雨里,简直白得蛰手。
她对着菱花镜露出抹凄凉的笑意,声音无可奈何地细柔,“一会再跑一趟就是了,用不着在这里怄气,倒把自己气得肝疼。”
午晌丫头再去时,管库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门上汇个赌局。一面向外走,一面不耐烦地打发她道:“瞧我给浑忘,咱们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里才送来,去年剩下的又没有了。姨娘屋里再忍耐几日,多穿些衣裳,回头送来了,我先打发人送一篓子到姨娘房里去。”
丫头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编瞎话哄我,我前头还见巧大奶奶屋里点了熏笼!”
那男人只顾往前头走,头也懒得回,“才刚不是说了嚜,去剩的没有了,可不就是给巧大奶奶屋里点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
他落实了差事,头一个想着来谢缁宣,走到缁宣禅房,连番拱手,“多谢缁大哥替我周旋筹谋,往后我的性命就压在徐家桥,保准为钱庄的事尽心竭力。”
缁宣牵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气,连我父亲也说,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处。”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头,写了个条子递给他,放低了声音,“烦请文兄弟替我捎个话。”
那条上写着,“二殿偏厅,二更相会。”蒋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内,“好说,好说。”
出来到月贞屋子底下的小径上寻见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给他母亲。岫哥正与元崇在下头玩耍,恰逢月贞走到雕阑处向下喊:“崇儿,上来写字,别只顾着玩。”
蒋文兴仰头一望,见月贞懒懒凭阑,寻常穿着件蟹壳青软绸比甲,里头是竹青大袖,配着鸦青的裙,活脱脱的一副寡妇相。但那对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泼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蒋文兴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剥皮显象,只是她自以为乔装得好。他觉着一阵可笑,向上头作揖,故意露出点轻浮态度,“唷,原来贞大嫂是住在这屋里,我昨日到山上来,还未向贞大嫂请安,请见谅。”
月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爷客气,听说您升了徐家桥的掌柜,还未恭喜。”
“不值一提,还要多谢贵家肯赏饭吃。”他记得了疾的精舍就在这屋子上头,于是戏谑一笑,“怎的不见鹤兄弟?”
提及鹤年,月贞还有气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里晓得他?总是在忙皈依礼的事情吧。”话音一落,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态度,“鹤二叔是忙人,我们不好去过问他的行踪,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