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朝着她看了一眼,忽觉好玩得很。
他自北宫迁居到南宫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嘉德殿里也算是会见了不少臣子了,却还当真是头一次接见年岁这样小的。
但这孩子做事稳重,才学卓著,比起他那鸿都门学中培养出来的多了些实干能力,比起袁隗这种尸位素餐的世家高门子弟多了机变之才,现在呈递在刘宏面前的这张帛书上又拿出了一手颇让他欣赏的好字,要不是因为她年岁实在太小,也要不是……
刘宏垂眸间露出了一抹深思,却又觉得将制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给这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他便只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策论上,问道:“朕方才将乔卿的手书全览,只见得这通篇之中,皆是郡县优于分封,而州牧制度有重现分封制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么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说,分封之下,倘若为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达天听,但刘太常与我说——”
“以州牧之长,必以其州中民众为子,因而适其俗,修其理,郡县之官员却未必如此。若非诸郡县官吏得过且过,绝不能让黄巾嚣张至此,多年勾结,一朝起事。这么看起来,倒是州牧制更合适些。你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乔琰总不能说,这黄巾之乱任由事态发展,归根结底还是刘宏自己不重视,哪里是州郡官员得过且过。
倘若真跟史书之中记载的情况差不多的话,早在马元义在洛阳城中的活动被揭穿之前,约莫在去年还是前年,就有颍川人刘陶和刘宏汇报张角蛊惑百姓之事。
偏偏刘陶都这样说了,刘宏却直说让他别管这事,赶紧去继续编纂《春秋》条例去。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郡县的官员不给力,实在是做皇帝的就没将眼光放到下面来。
但她要是真这么说,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后回道:“琰幼年之时,父亲教我学诗,其中有一句反复诵读,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料来——”
“民只可为天子之民,而不可为州牧、诸侯之民,否则长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难以抵达诸侯国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无妨,但若税赋之事先过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师,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级,再传于民,那么必定乱象频频。”
刘宏闻之颔首,又听到她继续说道:“诸侯多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这便是何以先汉逐级削藩,以图长治久安。”
“而郡县制呢?朝不为正道,晚可罢免,晚行乱纪之事,朝可处决,这正是孟舒、魏尚等贤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证。”
“如陛下先前所说,刘太常提及,州牧贤德,能以民为子,施展教化,也能将州中祸端发现于微末之时,但——”
“以州中的军队管制和治理督辖权力,分设于多人后,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吗?我大汉泱泱之国,人才济济,如何就缺了这些人?”
“长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统兵,长于排兵布阵之人未必精于庶务,强行将其合二为一,或可于镇压叛军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说是权宜之策而已。”
乔琰说到这里方才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连忙闭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认真听从刘宏说话的样子。
刘宏将她这表现尽收眼底,越发觉得这场面滑稽。
但他现在却一点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写出他手中这策论了。
她对于郡县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确实很清晰明朗,尤其是这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民只可为天子之民”实在是让刘宏很觉欣慰。
不过,她还是年轻了些,颇有年少天才这非黑即白的认知。
这不是这么清晰界定的。
高祖时候尚且要用郡国并行之法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却也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得以将其中的大多数叛军势力给压制下来,其实给了刘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统辖,虽然有刺史的协助也有些力不从心,此前就让刘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乱后大汉威仪仍在,显然还是按照故法来才好。
就像乔琰所说的,大汉怎么就会缺人呢?
有军事天赋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统兵,有处理庶务天赋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长官,最要紧的政令由中央下达,这分明是一个完整运作的整体。
刘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也知道乔琰在策论中所说是对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论》中提到,商周有贤人为君之时也保持着分封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在实现王朝更替的时候,得到了过多来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随便削掉封地。
这并不能证明秦朝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就跟这个制度有关。
可是他近来积压在案头的消息,却让他重新意识到——
他的信心其实还不足以称之为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