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涣就这样看着他的朋友就此离去。和他当日里见到的那位白衣的武者不一样,陆千秋是一步一步地从他的面前走远的。他走得没有什么犹豫与悲伤,青色的衣裳到最后消失在街头的时候,忽得转过了身,像是能够知晓他一直的注目一般,他冲着他摆了摆手。
王之涣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之前的失落与怅惘也消失了大半。他是真的很喜欢与这位朋友相处的这段时日,没有任何的压力与负担,对方于一些事情上也很有见解,甚至在有些方面还会给予他许多的启发。他在之前认出了他的身份,但并没有前去攀谈,真的与之结识,是在一次的追凶事件中。
官府中有些时候会将一些难以通缉的罪犯张榜贴在衙门以外,有些人会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选择接下这等追凶的任务,但更多的人是不会理会这等麻烦事务的。与官府走得近了,难免会沾染上一个走狗的名头,更何况,付出的也与收获的不对等,将自己陷入到危险当中,为得只是几两银钱,这显得有些过于廉价了。
王之涣是因为还抱有纯粹的热血,他还没有为这个世界打击过,他认为这个世界有时候很简单,只要你愿意付出,就应该会有收获。他也认为,这世道非黑即白,既然那些人做了坏事,就应当受到惩罚。他认为自己哪怕没有得到奖赏,也愿意去将那些人缉拿归案。
而恰好,他认为陆千秋也是与他一样的人。
事实证明,陆千秋比他想得还要好。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坚定的力量,就连王之涣自己有些时候都会生出犹豫与踌躇来,但他却没从陆千秋的身上看到一丝……就连决定了要就此返回,也是这样从从容容。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些羡慕。
他对这位短暂相处过的朋友有着很深的印象,哪怕日后他有了更多的朋友,与高适、王维等人交谈甚欢,也依旧还记得,当日曾有一人,对他说,“愿你的身心永远都如此刻般自由”。
那个时候,他就会忍不住笑起来。
…………
陆千秋轻骑跃进返回洛阳。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但等到他回到这座古老而磅礴的大城的时候,也还是有两个人在城外等待了他许久。
一个是穿着圆领窄袖袍衫的男子,他面上带笑,一团和气,在见到陆千秋的第一眼,他原本的背就微微弯了下来,他似乎很是激动,眼中都像在闪烁着泪光,他匆匆迎了上去,手中拂尘甩动,语音颤抖道:“唉哟,我的小殿下啊……”
他“啪”的一声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立马改口道:“看我这性子,殿下如今都已经长大了……唉,殿下你这一出门就是几年,可不知奴婢有多想念你……”
“高力士,”陆千秋从马上下来,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嘴甜讨喜的家伙,他松开了手中的缰绳,由这位曾照顾过他一段时间的宦官将之接过,然后,他拂去了对方帽子上的一片枯叶,问道:“还好吗,你在宫里?”
高力士一下子就觉着这几年分别中的生疏犹如烟气一般飘散开来,他仿佛又回忆起了最初的几年,因为服侍陛下遭受鞭打,备受冷落之际,也就这位当时被幽闭在宫中的小殿下愿意与他共吃那一碗冷饭。顿时,他的情感就愈发真切起来,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责怪又担忧道:“殿下您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回来?您不知道吗,陛下近来的脾气十分不好,就是公主大人,也被她多次责难,你……唉,既然你已经脱离了这趟浑水,又何必再回来令自己身陷危难呢?”
陆千秋笑了笑:“有些事,是避无可避的。”
高力士就忧愁起来,他总觉着自己的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心认识不足,这宫闱当中,母杀子,子弑父,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的,这位殿下入了江湖几年了,莫不是还不能认清某些事?
他既感到心酸,又感到喜悦,一时情绪过于复杂,难以言叙。
他没有说话,另一人就从他的身侧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穿白衣,面色冷冽,却又带着种锋利锐意的秀气之人。他手中提着一柄剑,剑鞘古拙,眸如寒星。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位居于都城的世家的子弟,而像是一位飒沓如流星般的剑客一样的人物。
他望着他的眼中涌出跃跃欲试的战意,对于高力士的担忧,他只用一句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高力士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他自是知晓这与他等了一路的人是谁。这位是个天才人物,自从夺得了菁英榜第一以后,裴旻这个名字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人说过,裴旻剑气太盛,同辈之中少有人能敌,未来的五十年中,他若能登上九天榜,就有成就“剑圣”名号的可能。
可就算是这样,他如今也还只是丹意境。丹意境中无敌难得,但奈何也要看看他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皇宫当中是只有女帝一人成就天人,但返照境的可是一抓一大把,地灵榜上,起码有一小半的人都集中在这大唐的枢纽中,他这位新生代的天才,可不要在最后将自己也折进去了。
不过,有这份心也是好的。高力士面对他的神情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陆千秋也同样笑了起来,他看向裴旻,目光柔和:“不需如此,我会尝试着看看能不能用其他的方式。”
“不过,”他缓了下语调,而后道:“若真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我自然会去联系你的。”
裴旻这才微微笑了起来,周身冷锐如锋的气质也松动了稍许。
三人一起在这城外的亭子里叙了一会旧,准备要进城的时候,高力士拍拍手,让一直等候在远处的马车驶了过来。这是一辆十分精美的马车,红木的车架上雕刻着花的纹路,车夫是睿王府中的老人,他虽然平平无奇,但骨架与习惯却表明了,这也是一位有功夫在手的武人。
“不,我们先不回去,”陆千秋叹了口气,道:“先去皇宫一趟吧。”
“殿下!”高力士大惊失色起来:“殿下您要做什么?陛下可不是以前的那位陛下了!”
陆千秋眉头攒起,他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道:“姑姑已经多久没有去拜访过父王了?”
高力士愣了下:“这……”
他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他连退几步,手中拂尘也像是快要摔落,他不敢置信道:“莫不是……陛下要对睿王大人……”
“可能吧。”陆千秋不置可否,说实话,他其实也不大知晓女帝有没有将那位公主姑姑和他的父王参与其中的事情调查出来,但这也并不能保证他们此时就是安全的了。
女帝疑心甚重,她曾经发明了一种告密制度,无论是谁,都可以将自己知晓的某人的罪行投入到铜匦当中去,一旦被告人的罪名被证实,举报者甚至都有可能得到封官的奖赏。这也是那些酷吏们过去得以生存的土壤。
有些时候,对于她来说,证据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那怎么办?!”高力士团团打转起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身形,不停地劝告道:“殿下,殿下,没办法了,你还是快走吧!现在就走!走到外面去,不要再回来了!”
裴旻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注视着陆千秋,似乎可以从他沉静的面容下瞧见什么。既然已经猜到了某些东西,还会选择在这种的时刻回来,那就说明了,他是已然下定了决心的。
这样的他,无论如何是劝不动的。更何况,他也相信他,不会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连他与高力士这两位经常出入皇宫之人都没能意识到睿王现在所面临的局势,他已经离开了洛阳几年,却能够收到消息,由此可见,他不是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帮手的。
陆千秋也仿佛感觉到了裴旻无声的支持,他哈哈一笑,止住了高力士的慌乱,一甩衣角,他踏上了那辆欢迎他归来的马车,让高力士与裴旻一起进来以后,他放下手中帘幕道:“走吧,让我们一起去见见我的那位祖母奶奶吧。”
马车应声而动,轮声滚滚,向着那座被血色笼罩着的皇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