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寡妇这一点上,她自认是比月贞更知道滋味。那个年轻丫头晓得什么?都不曾与丈夫同过房,不过是挂个寡妇的名头。她才是地道的寡妇。
想到此节,她觉得好笑,便笑出声,“我见你贞大嫂子比刚进门那阵瘦了些,一进门,前后又是没了丈夫,又是没了公公,都是大孝,也够得她累的。”
她说这话,尽管语调有些轻蔑的笑意,心底却有点羡慕。有事忙总比无事忙强,像她这样子成日闲坐着,反倒发福。她把自己浑圆的胳膊瞅一眼,感觉肉里净是空的,是给空虚吹胀的身体。
忽然提起月贞,了疾漠然的心弹动一下,神情不由得变化出几分严肃,“我常说的话,您要自省自心,不要多管别人的事情。”
“又教训起我来了……”霜太太咕噜着,眼落在他手上,“咦,你佛珠上那颗红珊瑚珠子呢?”
了疾坐得直了些,将整串珠子敛入掌中,“送了人。”
“送谁了?那不是你师父给你的?”
他眼色不自在地落到地转上,心里迂回打转,受尽“出家人不打诳语”的羁绊,总算叫他寻到一个不算谎话的答案,“送了位有缘人。”
他们出家人说话就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满山都是有缘人。霜太太懒得细究,趁着跟前没人,悄声玩笑道:“要是送给哪家的小姐,我真是要‘阿弥陀佛’了。你等着吧,你父亲这次回来,一准要劝你还俗的事情。我劝不动你,看他劝不劝得动你。”
话音才落,忽有个小厮欢天喜地跑进来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车马刚进城,忠叔才刚遣了个小厮来门上回的话,估摸着一个时辰就到家!”
霜太太立马起身吩咐了疾,“快去灵前将你大哥叫回来!”旋即叫了跟前那赵妈往卧房里换衣裳。
翻箱倒柜,竟没有一件称心的,换了好几套,立在穿衣镜前,还是那样子,遮不住四处溢出来的肉。
渐渐的,兴致败下来,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有什么好换的,换来换去,人也还是这个人。”
赵妈没听见她嘀咕,笑嘻嘻替她理衣裳,“老爷这遭回来,我看得年后才能走了。大老爷出事前头他就来信说今年要回来过年,等明年开了春再走。这算一算,可要在家住小半年呢,一家子人总算团圆了。”
这一提,霜太太又想起来二老爷前头的话,说是要领着京里四姨娘生的小子回来拜祖宗。那位四姨娘想必也是要跟着一道回来的了,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
她那点争强好胜的心又重提起来,打足精神,另挑了件黛蓝的立领长衫,配着老银色的裙。这是孝期内少数可穿的颜色,而这颜色也是无光黯淡的。
作者有话说:
月贞:那杀千刀的老秃驴总算办了件好事。
老和尚:徒弟,你媳妇咒我!!
月贞:咒你怎的,我还要打你呢!
第30章深深愿(十)
二老爷玉朴这一回归,可谓劳师动众。人刚进城,便有钱塘仁和两县无数官绅名士之家仆蜂拥至车前尊拜。
玉朴在京中仕途通达,如今是翰林院学士兼通政司通政的差使。况且李家富可敌城,族内人氏多以经商为主,自然门庭若市。
不过众人知趣,各方官绅名流体谅玉朴归家奔丧,料其暂无闲暇酬客,只先遣家仆来拜。
管家忠叔将车帘子打起一半,但见个鹤形倜傥的二中年男人端坐在车内,穿着素服,玉宇无尘,湫窄的马车给他衬得似天宫。
他睨着吩咐忠叔,“你先回去告诉太太一声,我要先到灵前祭拜大哥,而后归家。”
随后队伍午晌至左边宅里,这会族中长辈并两宅里的爷们儿等要紧的人都赶去右边宅里预备迎接,只得月贞在灵前跪守。
月贞心下正嘀咕,这玉朴是个什么性情,与大老爷既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知两人长得像是不像,牙口齐不齐全?
倏见黑漆油光的灵牌上光影一闪,扭头去瞧,是一行几人进来。为首一个庄严挺括,一身素缟,苍白的脸,留三寸美髯,眉宇神气冷峻从容,像是了疾二十年后的模样。
月贞心猜这约莫就是二老爷,立身起来相迎。果不其然,见宅内管家撩着袍子着急忙慌打场院中跑来,“二老爷!唷,您怎的先到这头来了,阖家都在那边等着您呢!”
一面跑,一面招呼廊下小厮,“快、快去那头说一声,二老爷先到咱们这边来了!”
那管家跑进来,引着月贞拜见,“二老爷,这是渠大爷的媳妇月贞大奶奶。”
月贞上前来规矩福身。玉朴的眼在她身上略扫一扫,便落到灵牌上头,剪起胳膊长叹,“大哥命苦,渠儿才走没多少日子,大哥就跟着去了。信上说,大哥后头都说不出话了?”
管家忙回:“是,大老爷这病,拖拖拉拉的,一日比一日坏起来,起初还能听,后头糊涂起来,也听不懂人说话。”
“这么说,大哥临了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管家微歪垂着脑袋,满面哀恸,“大老爷走得安生,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月贞却想起大老爷死前那双黑洞洞的眼,暗里瞟那管家一眼,回身取来一沓纸钱捧给玉朴,“二老爷请烧纸。”
玉朴接过,撩了衣裳跪到灵前。身后几人也跟着跪下,有老有少,多为女人。其中一位年轻妇人最为打眼,大约年长月贞几岁,净妆素缎,却遮不住一副妍姿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