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着悟空传,少年近乎是膜拜的一字一字默念。念一字他眼睛就亮一分,神色便激动一分,当念到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烟消时,顿时激动的脸色涨红,只觉得胸膛燃起一股力量要突破苍穹,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狂热,猛地抬手连连击打案面,连声狂喊几个好字。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代入角色中,只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话本中的主角,独立天地间,凭着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对抗那漫天神佛,那种浓浓的不屈之意简直要透破苍穹,当下激的他热血沸腾。
“昱奕,怎么了这是”这时从外头走进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青褐色绸缎袍子,中等身材,四方脸庞,瞧着甚是和气。
此人姓冯名茂,正是此间书斋的东家,柜台后的少年是他夫人的本家侄子,孟昱奕。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子嗣,素来将他侄儿当亲儿看待的,此刻见那孟昱奕又是瞪眼咬牙又是直拍案子的,不由担心的赶紧上前查看。
冯茂的出声打断了孟昱奕的漫天臆想,不得不从角色中脱离了出来。
回了神,见到来人,孟昱奕将手里残破的一摞稿子悄悄往背后藏了藏,然后堆着满脸笑道“哎呀没事,姑丈还不知道我嘛,身体壮的能打死头牛,能有啥事对了姑丈,我突然想起我有点急事,对,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个我就不再回墨香斋了啊,等办完事我就直接归家找姑母去,姑丈就不必等我了啊”话刚说完,人便已经如疾风般窜了出去。
冯茂焦急的在他身后直跺脚“你能有什么急事你哎,慢着点别摔着你可千万出去惹事哈”不等他说完,那厢早没了影了。
冯茂摇头叹气。他这侄儿秉性是好的,但是就是被家里头人娇生惯养的厉害,这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顽劣性子。这不,前两日之所以连夜从金陵来到扬州,还不是因为这小子又在金陵惹是生非,这才被他爹拧了这来避祸几天。
不等走至家门前的那条轻烟长巷,沈晚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脚步稍微歇息片刻,然后毅然拧身,快步往回走去。
她要去那墨香斋拿回她的书稿。
沈晚暗叹,自己心性到底不够坚韧,思绪纷繁激愤之下竟挥笔写下了那篇悟空传。前世她深深的被字里行间的文字魅力所折服,而今世,在被权贵步步紧逼直至逼她至悬崖峭壁时,她却蓦的懂了这篇文章真正令人折服的从来不是华丽的词藻,而是里面人物那不屈的意志,那不随波逐流亦不向权贵妥协的一腔孤勇,以及那为了自由而战的无所畏惧
如此,方是悟空真正的魅力所在。
沈晚深吸口气,往墨香斋走去的脚步加快了些。到底是她糊涂了。纵使悟空传能拓印成册,纵使此书能广为流传,又能对那位高权重的霍殷产生什么影响呢指不定到头来自己还要受一番牢狱之灾。毕竟,虽说本朝不似前朝般大兴文字狱,可到底言论也不是完全自由的,这般含沙射影的话本拓印发表终究是不妥当的。
当务之急还是将其先拿回来。
此刻的孟昱奕正拿着话本满大街的找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要问清楚能写出此番慷慨激昂文字的高人是哪个。定要结识一番,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才不负他少年之热血
也合该让他碰上,他在瘦西湖的五亭桥上,恰好碰上了正一脚踏上石桥的沈晚。
孟昱奕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当即一个高窜过去,激动的满脸红色“疯哦不,这位娘子,在下可算找着你了”
沈晚也回了神。抬眼上下将他一扫,眼神便直直定在他手上的书稿上,心下便暗松了口气。她也可算找着他了
半刻钟后,孟昱奕趴在五亭桥的石栏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使劲朝下佝偻着身子,勾着飘荡在湖面上的书稿欲哭无泪。
不告诉他高人是哪个那就不告诉便是,做什么要抢过书稿一把扔进湖里呢作孽啊,这么精彩的稿子他还没看完呢作孽啊
从那之后,沈晚便深居简出,拒绝去听汴京城传来的一切消息。她告诉自己棋落无悔,从义无反顾踏出汴京城的那刻起,汴京城内那个任人摆布命不由己的沈晚便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从前的所有一切也一概烟消云散,重新活过来的,只是扬州城内的郁绣。
只能是郁绣。
将英娘哄睡之后,沈晚就起身来到案前铺纸研墨。
英娘便是她收养的那个老秀才的外孙女。之所以给她起一英字,是希望她长大之后能有一丝坚韧心性,不求跟男子比肩,但求莫学那寄生的菟丝花,一辈子依附着男子而活,庸庸碌碌此生。
挽袖抬笔,沈晚写下题目寒窑记。
这是前世大多数人耳熟能详的王宝钏和薛平贵的爱情故事。沈晚将此故事搬到这个朝代,自然不是为了歌颂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话本整个故事脉络跟前世故事大致相同,不过结局处她隐晦的增添了一处,这一处便是那薛平贵在封王宝钏为后的第十八天,特意给她送去了一碗补汤。
第十九天王宝钏风光大葬。
故事便以此收尾。
最后话本作者署名处,沈晚提笔写上二字,悟空。
来年三月,扬州城正是花团锦簇,风景如画的时候,而汴京城内却是寒风呼啸,雨雪交加,一派萧条肃杀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