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军寨,齐鹤唳请江梦幽与瑜哥儿上坐主位,江梦幽看了弟弟一眼,犹豫道:“我们不过是妇人孺子,懂什么行军之事?这位置还请齐将军自坐,我们初来乍到,岂可喧宾夺主?”
“王妃此言差矣,先前南宫先生与诸位谈的是合作结盟,而我与江公子,谈的是归顺效命,”齐鹤唳坚持不肯归座,“军中法纪森严、等级分明,必如此才能令行禁止。我带兵这几年悟出一个道理,治兵如同治家,必先立下规矩,而后军令才能施行无阻。王妃与世子初来,正是该立威的时候,这样众军士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在平日里谁不可怠慢、在危机时该拼死护谁,我忝称将军,其实不过是帐下供您驱策的一个先锋罢了,若玄甲军只是有我、而不知王妃世子才是他们该拼死效忠之人,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敬请王妃上座!”
这话的意思就是玄甲军以后不再姓齐、而是姓江了!南宫凰一路都在猜测齐鹤唳与江梦枕的关系,此时只觉得无论他们之前有何纠葛,齐鹤唳都可称得上是色令智昏,他送出去的何止是五万玄甲军、俨然是山河天下!无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奉世子进京后找个由头自立称帝,摆在齐鹤唳面前的事明明是一条通天大道,曹操剑履上殿、霍光废立天子,王莽篡汉、赵匡胤黄袍加身,皇家之人虽然血统尊贵,又为之奈何?
晋王妃几人明面上身份尊贵,实则名实不符,不过是任人摆弄的孤儿寡母,齐鹤唳根本不必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只需把他们裹挟在军中,需要时拿出来做个招摇旗号、无用时养在后军便是。齐鹤唳手握大军,就算强逼着江梦枕做个暖床的禁娈,他为了姐姐和小外甥的性命,也必然会忍耐妥协,何必将身历百战、不知流了多少血才构建起的一支精兵拱手相送?拼死拼活为别人做嫁衣裳,做个忠臣打下江山后,功高震主的大将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谋臣所虑总比旁人深远,南宫凰暗中偷觑江梦枕,史书里没有画像,那些倾国倾城的美人徒留姓名于青史,却无法令后人一窥芳踪,西施倾了吴国、昭君安了汉塞,古来的四大美人并不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四人,而是因为她们的命运与家国天下捆绑在一起,如此看来,因江梦枕一人改变了天下局势,他亦可称得上是当世第一的美人了。南宫凰浑身一凛,不知不觉他似乎已置身于史书传奇之间,他隐居时治经读史,总将天下兴衰想象成极其宏大的东西,而今看来反倒是隐匿于微末处的人情决定了局势走向,他本在心里为齐鹤唳杜撰了虎狼之将的本纪,却哪想到齐鹤唳一见了江梦枕,一身杀伐之气顿消,沙场上的一匹孤狼成了摇着尾巴博美人一笑的忠狗,把这些年南征北战攒下的家底第一天就败个精光!
江梦幽推辞不过,到底坐在了军帐上首,南宫凰虽在腹诽,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们这伙人已然捆绑在一起,玄甲军姓了江更等同于官军,他们直属于未来的皇帝,若是大业能成、进身之路更是通畅,里外只牺牲了齐鹤唳一人的利益而已,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南宫凰又何必去做个坏事的人?
“王妃,为今之计我军有两条路,”南宫凰上前一步,躬身道:“一是北上会盟诸路义军、共伐蛮人,二是在江南清剿残余的狄兵,第一条路即刻可为世子正了名位,第二条路难免要耽误些时日,不知王妃与世子意下如何?”
江梦幽微微一愣,她出身贵女、哪能想到还有临阵决策的时候,幸而她家学渊博、通晓文史,虽不知战事,却通达人情世故,因而并不直接回答,只问:”齐将军怎么看呢?“
“以在下之见,应以清剿狄兵为先,”齐鹤唳谈起军旅之事,一改往昔的阴郁沉默,“两军交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狄人残暴、袭扰我国,天时已在我军这里;我军现在渡江是劳师远击、在原地清剿狄人是守株待兔,这是地利;若我们能剿灭狄人,将犯上作乱的五皇子擒获,到时候再会盟诸路义军,岂不更能收拢人心?”
江梦枕默默注视着侃侃而谈的齐鹤唳,几乎有些认不出他,齐鹤唳在他的记忆里是郁郁寡言的、总习惯于把所有的事闷在心里,以至于在分别时,江梦枕才知道当年在凝碧池舍身救他的人,是当时还没有他高的齐鹤唳。齐鹤唳比他年幼,行为处事没有人细心调教,有时也显得幼稚,更不要说因为内心的压抑与缺憾,齐鹤唳屡屡像个孩子似的故意与江梦枕闹事斗气,他们最后分开的起因也在于此。江梦枕在心里一直很是怜惜他,因为齐鹤唳虽然是他的丈夫,有时却更像一个要他心疼的孩子,甚至用哭闹的方式去吸引他的注意。
江梦枕那时囿于后宅,既没见过齐鹤唳用枪的英姿,也没机会听他对战局发表自己的看法,二人共读兵书时,他偶尔会为齐鹤唳的见解赞叹称奇,却也仅止于此了。朝廷重文轻武,齐家更是鄙夷武人,那时天下尚且安定,即使齐鹤唳有一身本事,也完全看不到建功立业的机会,现在想来,当时的齐鹤唳想必是极为失落无措的吧,就好像是一只被剪了翅膀的雄鹰混在鸡群之中,无人称赞他的雄壮,只会鄙夷他不会下蛋。但就是这样,他还是为了江梦枕放弃了羽林卫的遴选,一如放弃了翱翔展翅,而后在青州营里做个五品校尉,也不算得志,现在又自觉因为军饷的事亏欠了江梦枕,把用血汗换来的五万精兵拱手相赠——其实江梦枕从未觉得齐鹤唳亏欠了他,他深深地爱过这个男人,直到现在也不能全然忘情,军饷的事是他甘愿做的,并不求有什么回报,齐鹤唳现在这样做反而叫他心里难受得很,可为了姐姐和瑜哥儿,江梦枕又不得不答应下来。
江梦枕静静地望着齐鹤唳棱角分明的侧脸,觉得他这般身披玄甲、运筹帷幄的模样当真是英武不凡,雄鹰一飞冲天,他却成了困住齐鹤唳的罗网,江梦枕觉得掌心里握着的兵符烫手极了,他仿佛在齐鹤唳的脖子上拴上了嚼子缰绳,逼着他做牛做马地去搏杀卖命。
“梦枕怎么看呢?”
江梦幽侧头看他,江梦枕见齐鹤唳也瞧过来,忙垂眸道:“我不知道。”
“江公子何必太谦?”齐鹤唳望着他说:“你是熟读兵书的,我最清楚不过了。”
江梦枕与齐鹤唳对视片刻,终于开口道:“齐将军方才所言,我深以为然,只多了一点考量,从人情上说,江陵是我们的家乡,若放任狄人马踏江南,而我们只顾着去京城争权夺利,今后有何面目再见家乡父老?从策略上说,也会失去江南的民心了。”
座中之人都点头称是,江梦枕却胸口发闷,他知道每一战都是一场死劫,齐鹤唳多打一场仗就多一分马革裹尸的危险,他说出这句话,就是要玄甲军先在江南清剿狄人、再北上去打蛮子,其间说不定还有义军内战,将军百战死,齐鹤唳不是他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他不愿他受伤流血,更不敢想他会死在战场之上。
南宫凰此问是有意试探,他听了江家姐弟的话,略略放下心来,他看着不到十岁的瑜哥儿端坐在上首、凝神听着他们说话,不似一般孩童般坐不住地吵闹,倒是颇有人君之相,珍姐儿被江梦枕牵着手站在一旁,乌溜溜的眼睛在军帐里看来看去,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曾哭闹,可见江氏一门家风严正、颇有规矩,果然不坠勋贵公侯之家的教养名望。
“若王妃与将军都有此意,我们正可借此商讨一番如何歼灭狄人,”南宫凰接过话头:“西狄骑兵渡江后被我们打散,流落在周边各处,以他们往常的行事推断,必然会在某处集结起来,而后冲杀进江陵城抢掠烧杀。”
一名参将道:“那我们就进驻江陵,守城防卫。”
“不可,”齐鹤唳摇头道:“西狄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转战突袭,他们见我们进驻江陵,便会掉转马头去攻其他城镇,守是守不过来的、救也必然不及。”
“齐将军所言甚是,我们用计将狄兵引诱出来,在江陵城外包抄歼灭,方为上上之策,”南宫凰微微一笑,“我有一计,既然无人知道王妃与江公子躲在蘼芜山,那么世人皆会认为你们仍在江陵侯府,今晚我们就护送几位进城,明日起便在侯府外大张旗鼓地搬运财物,仿佛是要搬出侯府避难一般,慢慢搬上个十天半月,使人把消息放出去,也给狄人一些集结的时间,到时候把十几辆马车里都装上石头运出城,狄人不管为人为物都必然会来劫掠,我们便大功告成了!若为逼真起见,如果江公子能在车队里”
“不可!”齐鹤唳急急打断他道:“我扮成他的模样坐上车便已足够,后车也不必放大石,全都埋伏上军士,到时候里应外合、万无一失,我们在城外作战,他们在江陵城里反而安全。”
“也好,”南宫凰略一思忖,“那就让江公子在搬运装车的时候,常戴着帷帽在府门前转一转,等到行动的那天,将军也戴上帷帽,应是无虞的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决定由齐鹤唳带着江氏姐弟进城,南宫凰在城外布置埋伏,散帐之后,江梦枕在军帐外叫住齐鹤唳,抬头望着他道:“你比我高这么多,若被狄人发觉不对,岂不是功亏一篑吗?还是让我去吧。”
齐鹤唳断然不肯,“不过是匆匆一瞥,谁能看得真切?乱军中险象环生,我绝不以让你涉险!”他顿了顿,又不自在地说:“更何况,那五皇子”
“怎么?”
齐鹤唳犹豫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他觊觎你,你忘了?”
江梦枕愣了愣,“哪有这事?”
“他递了拜帖,想在元宵节邀你去看灯,还送了一车的药材来,你虽没去,但他肯定是贼心不死的,若让他在阵上见了你,那还得了?!”
“你怎么还记得?我都忘记了”江梦枕一阵恍惚,他早已忘了这件往事,估计五皇子也同样不会记得,不过是不曾经心的偶生一念、不成也就算了,偏偏齐鹤唳记得比谁都清楚,甚至一口咬定五皇子至今对他念念不忘。江梦枕真想问问齐鹤唳到底瞒了他多少事,那时齐鹤唳不过十二三岁而已,也许他真的是从小就喜欢他,否则怎能在十年之后还能记起这些细节?
“我怎么可能忘?除了大哥,又来个皇子,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没资格喜欢你了”
江梦枕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眨眼间高大英俊的年轻将军仿佛又变成那个小心翼翼地走进听雨楼的齐家庶子,身量还未抽条、没长开的脸也算不上好看,江梦枕曾见过齐鹤唳在听雨楼外徘徊,分明想进来找他,却又怕他嫌烦、不敢常来,直等到江梦枕主动招呼他,方才一边叫着梦哥哥一边跑进屋来,真像猛摇尾巴的小狗似的。
江梦枕不知为何、竟有点想流泪,他不知道齐鹤唳那时候如此无望地喜欢着他,心里暗道他傻,世人用情多是浅薄浮躁的,有几个人会一如既往地执着无悔?眼前倒是有两个痴儿,只是对面天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破镜难圆、徒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