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呜咽的笛声冥冥颤抖着随波漾开,一轮皎洁素白的银色明月从他的身后缓缓升起,倒映在水面上的波光粼粼闪耀,无边的大海托举起这轮完美无瑕的满月……张九龄置身于这等广阔壮丽的景象之中,垂眸吹笛的他,有着一种月下仙人独有的神秘幽远的气质。
此界武人修炼,第一道门槛就是养一口气,这口气反反复复地贯通了人体的胸腹丹田,直到将躯体的经脉给完全蕴养好了,这之后,才会去试着踏入灵湖境。灵湖境顾名思义,就是要修炼出凝成实质的内力,在下腹丹田处开辟出来一“小湖”出来,其中全是最为精纯的能量。而在那以后,才是足以踏入菁英榜前十的丹意境。
丹意境已经有了一种玄妙的意味。就像是陆千秋之前在杀死来俊臣时使用过的那一招,也像是方才回身刺过张九龄的那一剑,到了这一地步,修炼人就像是能够生成一种“意”,一种能彰显在天地间的意象,而之后,若想要踏入地灵榜,那就要将之铺展开来。
此之谓“渡真”。
张九龄的笛声仿佛有一种扰乱空间的妙用,陆千秋的那一剑恍如遇见了某种冰冷坚韧的阻碍,他之前沉浸进去的意境也在此压迫下退缩。陆千秋深吸了口气,他的眼眸蓦然沉静下来,好似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随手一指,剑尖朝下,身上出现了一种极为肃然的孤独的气息。
绵密的雨丝从九天之上落下,犹如箭一样落在了他的衣衫上,落到了他的面庞上,他黑色的发丝也仿佛被浸润得湿漉漉的,从他的鬓边垂下,他的双眸好似极为深邃的黑玉,与之相称,显得格外的幽远。这不是一场洗涤与欢欣的雨水,而是一场饱含了冷寂与恢弘的场域,张九龄仿佛看到有无数的牺牲与幽魂在此诞生,他在这里闻到了血与火的气味,而在此之间,唯一一位站立着的陆千秋,就好似一位失去了所有的、最后的王。
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陆千秋的意境还没有真正突破,有更多的其它的景像还没能够显现而出。但这已经足以让张九龄惊骇到莫名了。他之前一直以为,这一代年轻人当中,再不会有比吴道子与张旭更为优秀的存在了,可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他的笛声忽而高昂起来,明月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彩,那种相思与清凉夜晚相结合的幽静愈发渺远,陆千秋抬起头来,他这一次的剑法与之前的截然不同,他的速度依旧很快,但不是最初的那种单纯的快,他的剑上带上了一种磅礴无匹的剑意,就像是一点明光漫卷而来。张九龄感觉自己的眉心有被针对的痛觉。
他的手指舞动得像翩飞的花蝶,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乐声中带上了更多的颤音。他的声势愈发圆满起来。一曲终后,他抬起手,用自己手中的白玉笛抵住了已经破开了明月之意的剑锋。
“你足够踏入地灵榜了……”他喃喃自语道。可惜,还是太过稚嫩了一些。他并非是初入渡真境的新人,相反,能够将同为地灵榜的李林甫打下去,他绝对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并且,还在半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踏入了另外的一个境界,那是居于其上的“返照”。
纵使只是踏入了半只脚,那也比陆千秋更高一个境界。他的面色在月照下有着一种晶莹如玉的白,忽而一笑,他道:“让我看看吧,你最终蜕变后是什么模样!”
他已经不愿再想太多,只想将这样的一场比试继续下去,可就当陆千秋的双眸与他相视而过的时候,他纵使将所有的算计都抛到了脑后,也还是有着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飞过:“有这样的意境……你到底是什么人?”
枝叶横飞,再古老的大树也在今日里残破倾颓,山石破碎,地面落下数个的坑洞。月色倒流,江海翻腾,磅礴的大雨拍打着这片的天地,世间只余一片昏暗。明月也仿佛失去了自有的皎洁。张九龄越是出手,眼眸就越发闪亮,他既惊叹于陆千秋独树一帜的“丹意”,也为他精湛的剑术感到赞叹。
而最后,张九龄朗声而笑,他手指如凌天般点在了对方的最薄弱的点上……仿佛来到了一个临界线,陆千秋长啸一声,他眼如明星,驭剑而来,好似将自身彻底地融入了这个世界,他身边的雨气渐歇,大地也从那种孤独的肃杀之中平静下来,他横出一剑指向张九龄,良久,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剑。
他缓缓地向他走来。
“多谢!”他灿然一笑,眼角眉梢像是带上了氤氲的光,他的眸色如有光华,恍然一刹,竟不似这世中人。
“哪里,”张九龄从失神当中反应过来,他没有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最初之时的随意。他前面对着陆千秋,是在看一位自己十分欣赏的后辈新秀,一举一动当中,都有着一种意随心动的潇洒。可现在,他的语气里多了一分郑重,是一种唯有在师门长辈面前才出现过的庄穆。
他在思考。自己每一句的话应该如何说。
但陆千秋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他将自己突破之时的气势给收敛了回去,又变成了之前的那个平常无奇的“排名七十八”,他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偏了偏头,带着一种轻快的笑意道:“前面就是城池了,听说江浙的花雕酒也是一绝,不如前去,喝上一杯?”
张九龄吐出口气,他看着他,仿佛也被那种纯粹的笑意给渲染,他又重拾了自己一贯以来的优雅与自如,他挑眉一笑道:“有何不可?”
陆千秋冲他笑了笑,然后去牵他那已经跑远的马匹。在他还未归来之时,张九龄的背后出现了一位灰衣的老者,他躬身禀告道:“少山主可要继续去追踪那两位玉骨宗的魔人?”
“算了,”张九龄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缀在他们后面的人给撤回来吧。接下来也不用再留意他们了。”
“可是,长老那里……”老人有些踌躇。
“哈哈,”张九龄极为畅快笑道:“李林甫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与他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和那等口蜜腹剑的人比较起来,难道不是我新认的朋友要重要的多吗?”
“你就这样回去禀告,”张九龄大跨步往前道:“我相信,就算是师父,也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的!”
老者只好应是。他重新潜藏进了阴暗里。最后的一眼,他见到的是,自己的那位天资纵横的少山主,与他同样才华非凡的朋友,一齐并肩走向远方。
远方,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日光下,其势巍峨古朽,充满了沧桑的气息。
官道上,几匹褐色的骏马扬蹄飞奔,他们身穿一种统一的暗红色的服饰,胸前绣有火焰般的朱雀的神鸟,腰间配有银色的鱼符,他们身形如风,在掠过路过的两人以后,当头的一位忽然扯住缰绳停了下来。
身下马儿扬蹄长嘶,后面跟随的几人也一同歇止下来,他们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但眼前那位曾经拜见过女帝的长官却是面色严肃道:“刚才的……那是……九宫山的张九龄?”
他的部下有人震惊道:“是那位龙虎真人罗公远的弟子?”
“他现在出来是想要做什么?”有人猜测道:“自……自那事以后,天下动荡,陛下对九天榜上的另外几人越发警戒,之前还生生震裂了善导贼人的金身,令九天榜上百年来第一次见有人陨落,其余的几位不思隐匿,反倒比之前更为活跃,这究竟是个怎样的道理?”
“慎言!”当头的那人甩了一下鞭子,他目光冷冷回视:“我们瑶光殿是这世上知晓消息最多的人,但看得多了,有些时候就会失去敬畏。我不管其他人带领的队伍是怎么想的,但既然是在我的手下,就要懂得自知。那些九天榜上的天人们的想法,可不归我们猜测,我们所要做的,只是作为陛下的耳目,将自己的所听所见一一禀告上去而已。”
他遥望了一下前方,像是能够瞧见那场战斗后遗留下的踪迹。他冷冷道:“那边该是发生了地灵级别的战斗,姑且将张九龄算上其中一位,还有另外一位,需要我们尽快查找出来。”
“是!”他的属下也不再言语,一致低头回应道。
“还有张九龄身边的那人,”领头者继续道,他的双眼眯起:“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是菁英榜七十八位的惊蝉剑,将原八十八位的青山盗一剑枭首的初出茅庐的新人,应该没什么来历。我需要知道,他为何会与张九龄走在一起……”
不愧是品评天下的瑶光殿,仅仅只是派遣到地方上的一介官员,也可以在一瞥而过之间,就迅速将二人给辨认出来,都不需要见到陆千秋的剑纹,就可以立即确认他的身份。不说其他,单只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的能耐。
但陆千秋也不在意。就像之前他说过的,终有一天他还是要暴露在有些人的面前。不可能为了避讳,就真的什么都不做。真要隐姓埋名,他就该立刻从这天下间的英杰们身边走开,毕竟,英才们总是会成名的,就像是锥子,有着无匹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