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之中只要活下来一个,事情败露,死的就是他。
“刘大人,想说什么?”容瑾话里笑意不减,垂下的眼眸中却是深邃阴冷的凉意。
“说,说……”刘厓结巴吐出两个字,剩下的话被恐惧冲烂在肚子里,硬是说不出下半句。
容瑾放下腿,胳膊撑着大腿,上半身前倾,十指交叠地放在胸前,冷冷地注视着刘厓:“不妨我帮大人说?”
“去年二月,你偶然得来大晋通宝钱样,那人是不是跟你说,只要掌握了铸造技术,赚的钱这辈子躺着都花不完。”
容瑾仔细端详刘厓的表情和反应,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王乞丐是怎么跟你说的?要赚笔大的就得带着永平县所有人都赚这个钱,摘掉下三省的帽子,朝廷说不定会因此对你做出嘉奖。好美一个春秋梦,你这脑子里塞满鱼肉的贱胚。”
刘厓不敢去看容瑾的眼睛,肥胖的五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他颤颤巍巍地反驳容瑾说的话:“不……不是……我不认识,什么乞丐……不……”
“你有,”容瑾不容置喙地从怀中拿出张黄纸,捏住上半页抖开,上面是他刚拓印下来的“小半钱”纹样,真的拓纸在王乞丐家中就烧毁干净了,“你身为永平县官却不懂钱轻物重的道理,四月人人腰缠万贯却吃不起一碗面,五月紧跟着蝗灾。”
“这么快就饥荒了?不能吧,刘大人。”容瑾将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眼神微眯,“让我猜猜,义仓是怎么亏空的?你往年每月从义仓挪用一部分做私粮,用了不补,打开仓门的时候你也惊了吧,怎么就空了?明明只有一点,只是一点。”
容瑾的话如同一脚踩住了刘厓的狐狸尾巴,他浑身一怔,五指猛然扣紧自己的胳膊,白色内衬向下陷出五个小坑:“义仓,义仓本就是空的,五月他们说没粮时,还是我分分给大家粮食!”
“莞城荆州的人都不认‘小半钱’,找他们买粮就跟哈巴狗求别人施舍一点肉汤,他们给的是什么?次等粮,生了霉的米!那些商户呢?粮食就算吃不完也不愿意低价卖出去,放烂放臭了再拿去酿酒卖给别人,到时候又是一笔大钱!”
刘厓双目发直,恐惧的情绪濒临崩溃,他不承认自己做错事,大手一挥散出去的粮食是贪来的,也还给这群蛀虫了,他还做错什么了?他大声吼道:“如果不是我,那些米虫早死了!”
“是,刘大人有天大的委屈,容某都听着。”容瑾将拓印的样纸丢到地上,黄纸轻飘飘地落到刘厓面前,他碰都不敢,甚至不敢直视。容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靠着椅背,轻轻抬起手,掌心朝上,指尖往上撩了个弧度后放下,示意他继续说。
“没米吃能怎么办,只能吃次等粮,吃死了一片人,连药都买不起,我就……”刘厓像是突然惊醒,立马改口,“有钱的几个商户就商量着,商量着把得病的都赶出去……是他们赶走了那群人,不关我的事啊!”
容瑾不关心真相,看着刘厓的肉脸上滑下两道泪,抱头痛哭阐述自己无罪,眼中未见半分怜悯,温和的语调变成无形的手轻轻安抚刘厓激动的情绪,他慢慢道:“我明白刘大人的难处。”
在刘厓信以为真,觉得能躲过容瑾的追问时,容瑾却道:“那你为什么要派人伪装盗贼,劫走纲运给永平的赈灾粮?”
一瞬,刘厓抬起脑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容瑾,凝视着容瑾眼底的冷漠,他意识到所谓的“理解难处”不过是容瑾惯用的伪装。
容瑾没动,他看着这个自诩聪明的人在发现自己被彻头彻尾的愚弄后所爆发出的无畏愤怒,刘厓的怒火在容瑾的眼里是可笑,犹如火星。
于是刘厓用了最愚蠢的办法,试图用石子抛掷大海以激起波澜:“你想害我,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钱样是我的,义仓是我搬空的?”
两人相互盯有一会儿,外头却连声虫叫都没有,刘厓意识到事情不对,但为时已晚,容瑾慢慢笑出声,他用来自证的反问在容瑾这像个笑话:“怎的?刘大人是多着急摘了这顶乌纱,容某还未问就招了,这让容某有些……为难啊。”
“你说什么瞎话……我没……”刘厓跟着变了脸色,先是煞白后是菜绿。
“年前的事太久了就不说,今年二月三月的粮食是你派人伪装盗贼劫走的,你把粮食放哪了?义仓从头到尾都是空的你还能放哪?县衙?祭祀河伯的山洞?都不如直接卖了的好吧?”
刘厓声嘶力竭地怒吼自己没做过这些事,咆哮着却始终不敢扑上去撕咬。
容瑾笑着继续说:“小半钱你们三月制造一轮,铸造了多少炉?瞧永平人手七八贯的架势,满山都是了吧?小半钱连着粮变现,买了名画古董,等风头过了再卖画卖文玩,稳赚不赔的生意,刘大人好计策。”
“污蔑,这是污蔑!”刘厓被容瑾逼问得身上不断出着汗,晚风飘入窗,冰鉴带来的凉意逐渐冻住了他的四肢,五脏六腑走着火,脸是热的心是热的,只有这肢端冰得毫无知觉,他想爬过去把地上的那张黄纸遮起来,用尽浑身力气也只是身体往前倾了倾。
“这不是什么杀头大罪,认了也无妨。”倒卖、私造官币,贪污腐败,在容瑾嘴里三言两语就成了小偷小摸的错,他不断捏造莫须有的罪名,用一个更大的罪逼迫刘厓认下莫须有的罪,人心被他玩弄于鼓掌,他享受走在极度危险的钢索上。
容瑾从椅子上下来,蹲到刘厓面前,保持垂视角度去看他:“认吧,无非是丢了这身官皮,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回到自己的老家,在那重新开始生活,买房买田再雇几个佃农,下半辈子不愁吃喝,出了永平没人会知道你是谁,你做过什么,很好不是吗?”
汗珠淌到下巴滴到肚子上,刘厓嗫嚅双唇,许久后钝钝地点头,他想认了。
“刘大人,小心点儿,莫要再摔了。”容瑾笑着伸手搀起他,把他带到桌案前,用镇尺压平纸,看着刘厓提起笔写下认罪书。
名字的最后,刘厓用红色印泥在旁边盖上了自己的拇指印,抖着双手呈上认罪书,眼神飘忽不定已是吓得不轻,他想着就这样辞了官回家,说不定能赶上孩子学说话的时候。去年五月中旬他把夫人送回老家避灾,当时她已有身孕,细算今年就该落地到了断奶年纪,他还没抱过儿子呢。
容瑾捏着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个遍,确认无误后将纸放在桌案上,走到了门口,刘厓想提醒他没把认罪书拿走,伴着门落锁的声音,容瑾变戏法般从从袖口里扯出条麻绳,扭头看向他:
“贪污的罪名不致死,但假冒天子的呢?刘大人。”